驿道之上,一批又一批的战马奔腾南下。
烟尘大作之时,直让人以为起了沙尘暴。
风吹了起来,烟尘慢慢散去,几个灰头土脸的人影钻了出来。
「这是征调的马匹。」潘诞说道:「定是为攻成所准备,却不知是调去汉中还是巴东了。」
「这是第二批了。」到华看了看,说道:「应是段部鲜卑,从北平那边过来的。听闻十月头上从静塞、居庸等镇调了数千匹。彼处人不能动,马却可以调集。去一下蜀中,不知道要死多少马,回不来几匹的。」
这里是范阳郡故安县西北部,一个夹在祖氏、卢氏、张氏、刘氏等世家大族之间的县。西边就是山,山那边则是代郡广昌县。
燕王封地主要就在故安,范阳、涿以及广昌也都带到部分土地。
封地内大部分是平原,另有约三分之一是山区牧场,食邑户口肯定达不到一万户,且胡汉都有。
邵裕来幽州前,他甚至只能收三千户百姓的租赋,十分可怜,而邵勋也不帮他,就在一旁看着他怎么处理。
最后还是王衍私下里派人去说项,几个大家族给了个面子。
邵裕自己上山,将故安西北那群杂胡给「说服」了,让他们交税一一得亏这帮杂胡是大洪水时期迁移过来的,内部就很复杂,有高鼻深目的西丁零人,有代郡羯人,有幽州匈奴,还有乌桓、鲜卑,这帮人渐渐混居,有慢慢融合成一个部落的趋势。
到了现在,燕王食邑也只有七千多户,收了多少钱他也不管,大部分都赏赐下去了,身上也从来不带钱,出门买个胡饼还得王府属吏付钱。
一行人边走边看,很快到了一座寨子外。
寨中之人远远看到来了七八百全副武装的军士,立刻击鼓聚兵,片刻之后,
两千余人已在寨外阵列完毕,数十骑策马上前,见到是邵裕后,立刻下马而拜。
「铁弗,你父呢?」邵裕亦下马,将一胡人少年扶而起,问道。
名字叫「铁弗」,这个少年显然是混血了,即父亲是匈奴人,母亲是鲜卑人「贩马去高阳了。」少年答道。
其他杂胡头人亦跟在一旁,毕恭毕敬。
今时不比往日了,建起寨子后,他们又挖了水渠,开始尝试着种粟麦,现在真的不好跑。更何况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是互相抱团聚居在一起的,人心不是很齐,对大梁朝的贵人,还是尊敬一些好。
「卖给府兵?」邵裕问道。
「听说是的。」少年说道:「我父说右飞龙卫的府兵打的仗太少,这两年肯定会被征发,果然让他说中了。九月底就走了,当时恨不得把全郡的驴马骡都带走,消息传过来后,我父说贩马过去定能卖得好价钱。」
「你父可真精明。」邵裕笑道。
据他所知,右飞龙卫府兵被征调了三千六百人,作为一支以狂飙突进为特征的部队,府兵和部曲两个人就得带至少三匹役畜上路,宽裕点的话需要四匹。
真不知道打着打着,右飞龙卫最后会不会变成步兵,养役畜太花钱了。
除了府兵之外,冀州的武强、易京、蒲阳山等军镇也被征发了约一万五千步骑,他们走得更早,九月中旬就出发了,而今却不知在何处。
大梁朝的动员动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强。
这边征发一下,那边调集一下,轻轻松松数万人齐集,还都有不俗的战阵经验,武器装备也还凑合,并非乌合之众。
不过,这同时也说明一个问题:除了朝廷掌握军力之外,私人武装的力量也十分雄厚,在打天下的时候他们是助力,天下平定之后朝廷就会愈发看他们不顺眼了。
河北那么多军镇,当初父亲设立的时候可不是那么情愿的啊,带有点妥协的意味。
九州一统之后,邵裕总觉得父亲要拿河北的军镇开刀。未必全部裁撤,但至少一半以上的军镇保留不下来。
「最近读书了吗?」邵裕指了指寨子,说道:「听闻邺城书局给你们送了蒙养书和韵书,如何了?」
少年听到读书,竟有些畏惧之色,道:「县里派了一个武学生过来。教读书时有三五个人听,教武艺时有几十个人学。」
邵裕听得目瞪口呆,骂道:「都不识好歹么?据我所知,那个武学生也就教你们一年,一年后就回县里当小吏了,以后你们再想读书,要么想办法进县学,
要么就慢慢等吧。兴许哪天运气好,再来一个武学生。」
少年听得一惊,懦道:「我以为一直有呢。」
邵裕摆了摆手,让他滚蛋,不想多说了。
父亲一直想对这些胡人部落「训以华风」,推行这么多年,看样子也就并州诸郡效果好一些,至少平阳、上党、西河、太原四郡的胡人是慢慢被拴住了,县学、郡学里也满是酋豪子弟。
他们慢慢改变之后,部落百姓又农牧并举,渐渐地开始半胡半汉,再过几十年,这些郡县都会慢慢稳定下来。
奈何幽州依然胡风浓郁,没有太多改变。
想到自己头上「幽州采访使」的头衔依然没有摘掉,看样子可多花些时日采访些幽州的文教之事。
听闻大兄已亲自押着一批书籍自邺城北上,往冀州、幽州而来,沿途分发,
督促诸郡县办学,想必这事十分紧要。
想着想着,邵裕耍了一个枪花,然后把器械扔给护兵,感觉该给老父亲写封奏疏了。
冬月初三,邵裕回到了蓟县,听闻都督羊忱有召,立刻换上了官服,入都督府拜谒。
羊忱的眼睛半眯着,好像怎么也睡不醒似的。
遥想当年征青州曹疑时,羊忱还是一路大军统率,指挥若定,号令严明,没想到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岁月不饶人啊。
「殿下来了。」羊忱睁开了眼睛,对邵裕笑了笑,道:「坐吧。」
邵裕行了一礼,然后坐了下来。
羊忱也坐直了身子,道:「老夫镇幽州也有些时日了,说起来有些惭愧,很多事情是帐下僚佐、诸郡耆老帮着完成的,老夫却管得少了。」
「陛下让老夫来幽州,其实也是想镇之以静,守紧门户,没想着有什么进取。殿下在老夫帐下,一身本事无从施展,想必憋屈得紧吧?」
「羊公言重了。」邵裕连忙起身行礼,道:「陛下欲用事于西蜀,自然不想东陲生事。羊公以静制动,实乃良策。」
「以静制动说得好。」羊忱轻声笑了一下,问道:「听闻你去范阳几个县转了一圈,如何?」
「据百姓、耆老所言,比起幽州举义归正那会日子好过了不少。」邵裕说道:「胡人半牧半耕,粮产日丰,已然慢慢安定下来了。」
「诸军镇镇将以下官员,多有流入外郡外县者。初时镇将多有挽留乃至留难,最近十年多有改善。军镇长史、司马、、史、录事等僚佐与镇将非一氏族,慢慢知道自己当的是大梁朝的官了,如此持之以恒下去,亦可慢慢尝试更换镇将。」
「唯文教有所不利,却不知朝廷有无良策。」
羊忱听得连连点头,赞道:「老夫过往知你勇武,却不知你还如此细心。再历练历练,早晚出镇一方,老夫这个位置却是为你留的。」
「羊公过誉了。」邵裕笑道。
宗室出镇是必然之路,因为外人出镇更危险。但天子会让他出镇幽州吗?这可不一定。
其实他也很好奇。现在诸王的年纪、资历都还没达到出镇一方的程度,所谓王府属吏说实话有点小打小闹的意味,都谈不上经营势力,起码也得是幽州都督、并州都督、荆州都督这种实权剧任才能摸到一点边。
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想在幽州长期干下去,因为他真的很想跃马柳城,兵临高句丽。
这才是男儿该做的事情。
羊忱扯了一会闲篇,终于开始进入正题了,只听他说道:「而今却有一桩棘手之事。宇文氏刚刚来报,其部于国中捕获慕容氏使者。这本不算什么,但慕容氏并非只派出了一批使者,而是足足三批,据宇文氏拷讯所得,第一批使者已进入代国,且有人接应,他们是第二批。」
「使者为何而来?」邵裕问道。
「慕容氏欲嫁女予代公为正妻。」羊忱说道。
「这是想策反代国!」邵裕惊讶道:「真真是好算计。」
「确实是好算计。」羊忱点头道:「代公今年十二岁了吧?」
「正是。」
「明年就十三了。按草原风俗,稍稍有些早,却也未尝不可,有先例可循。」羊忱说道:「这些草原部落,虽然互相厮杀,形同仇,有时候为了缓和局势,却也互相嫁女。拓跋郁律就嫁女给宇文丘不勤,慕容欲嫁女给拓跋什翼键,属实寻常。」
「老夫担心的是,慕容使者已经到了平城,或许尚未公开露面,但已和诸多部落有了联系。此事一旦传扬开来,代国必然动荡。代公可不是没有支持者啊,
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单于。」
「慕容氏这一招,可谓有备而来,意在搅乱代国人心,乃至互相攻伐。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专力攻打宇文十二部,再也不用担心拓跋氏遣兵相助。殿下和宇文氏多有接触,想必知道其中轻重。」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羊忱似乎有些乏了,又半眯上了眼睛。
邵裕倒没有轻视他。
羊忱本来年纪就很大了,精力不济,所以他把日常庶务都交了出去,放手让底下人办理,但在重要关头,他还是很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出面干涉。
这就够了。
「陛下征蜀在即,大军或已齐集,北边不能有事。」邵裕说道。
羊忱轻轻点了点头,道:「备战吧,这个冬天注定不得安宁,老夫也不得安稳,唉。」
说完这番话,羊忱唤来一名僚佐,让他动笔拟写奏疏。
写完后,羊忱检查了一番,又给邵裕看了看,确定无误后,着人发往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