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翼是个极其狠辣的人,从他对付罗定瑶民叛乱开始,就十分喜欢走极端,利用极端的暴力,解决棘手矛盾,他这种极端性格,不太适合朝堂决策,因为朝堂决策,有的时候,必然要相忍为国,互相妥协。
在凌云翼看来,大明打下朝鲜不是问题,打下来之后,主要矛盾就是心怀故国的旧民和大明王化实土郡县之间的矛盾,如何在博弈中争取人心,得到多数的认可,就是摆在凌云翼面前的头等大事。
这部分人,仍然对已经覆灭的朝鲜王室心怀向往,是因为他们曾经在朝鲜王室受益良多,而这些少数,在人群中散播谣言,就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比如大明对绥远王化的过程中,也遇到了绥远城官吏巧立名目、毛呢官厂大工匠偷盗精纺毛呢谋取暴利支持这些顽固的败类。
凌云翼到朝鲜要做的事,就是往朝鲜人心口不停地撒盐,用一切能用的手段,去让朝鲜人永远记得伤痛,才会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倭国弄出来的这个茶室,就是耻辱柱,过去足够的羞耻,就没人愿意怀念。
“内政的事儿,就交给凌部堂了,我只管打仗。”戚继光思考了下,觉得凌云翼的办法更好些。
同仇敌忾、感恩戴德,都是向心力,这向心力,不分好坏。
凌云翼的车驾继续前进,偶尔会停下,终于走到了迎恩门,迎恩门是永乐五年建造,是一座典型的中式牌楼建筑,后来朝鲜王室围绕着迎恩门修建了迎宾馆和慕华楼,大明使者带着圣旨来的时候,就住在迎宾馆内。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毁掉了,大明军兵正在清理着废墟,显然在烧毁之前,这里也是个茶室,就是把朝鲜女子掳掠到此处奸淫虐待之地。
“戚帅,大明很容易走入一个死结里,那就是军力越强,越能威慑敌人,需要动用武力的情况就越少,动武的机会越少,朝中兴文匽武的说法就有越多的人赞同,这不是大明是否能够养得起的问题,而是一个死结。”
“军力越强就越弱的死结。”凌云翼亲眼看到了征战中的大明军兵。
“以前的时候,我带着客兵回京,跟京营交过手,京营险胜,那时候我还在想,嘿,京营锐卒,不过如此,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了。”凌云翼说起了旧事,他带着客兵跟京营掰手腕,没打赢,但输得不多。
但现在回头看,其实是京营给他留面子了,这火器阵一摆,真的不用打,能投降都是好的。
“军力越强,就越弱。”戚继光无奈的摇了摇头,养这么多的精锐,是很花钱很花钱的,一旦岁月静好,裁军就成为了必然,这是个死胡同,戚继光知道凌云翼不是危言耸听。
凌云翼满脸轻松的说道:“陛下试图走出一个不一样的路来,那就是开拓,现在海外在开拓,会让这个死结,走入了另外一个循环里。”
“水师越强,海外开拓就越快,那京营就必须要更强,要是宗主国哪天被海外总督府、藩属国反攻,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了,看起来是有点类似于穷兵黩武,如果没有海外利益支撑,这种军力越强就越强的循环,就会崩解。”
“咦,这是陛下跟凌总督说的吗?”戚继光仔细琢磨了下,好像的确如此。
因为大明正在进行原始积累,大明已经很富有了,但可以更富有,陛下的心里有一条明确的道路,而且多难都会走下去,这种积累极为血腥,要么付出大明人的血肉,要么付出海外番夷的血肉。
凌云翼笑着摇头说道:“不是,陛下没跟我说这些,我是看第三卷看来的。”
“如此,那第三卷我该好好看看了。”戚继光有些懊恼,忙于战事的他,还没空去好好读一下第三卷,他感觉自己就跟脱节了一样。
第三卷讲的是斗争,也讲博弈,通过各个阶层的博弈,达成共识的一种方法论。
凌云翼和戚继光闲谈了起来,对朝鲜了解更深。
自李成桂建立李氏朝鲜之后,就学习大明的田制,开始编修朝鲜的黄册和鱼鳞册,丈量全国土地,行科田法,就是所有田土归公家所有,对两班进行授田,设立十八科,分不同等级授田。
李成桂设想的很好,我把田土分出去,然后等到人死后,把田土收回来,但李成桂显然没考虑过一个问题,田土分下去,还可能收得回来吗?
在短短七十年后,科田制就因为没有足够的土地进行授田而终止了,改为了职田制,职田每亩取粟三斗,草一称,给在职的文武两班为俸禄。
在弘治三年,职田制也名存实亡了,名义上还有俸禄,但朝鲜王室完全无法给俸了。
“既然弘治三年,职田制已经被废除,那之后,朝鲜用的什么田制?”凌云翼眉头一皱,疑惑的问道。
戚继光两手一摊说道:“没有田制。”
“额…没有田制。”凌云翼理解为了朝鲜在国初还能压着倭寇打,这次倭乱,居然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就被直接拿下了。
大明历朝历代,只有两宋不设田制,任由田土兼并,任由兼并就是鼓励农夫破产,缺少良家子就没有兵源,军力就是疲软,武备不兴就是常态。
朝鲜输成这样,就不足为奇了。
戚继光面色沉重的说道:“自弘治三年以来,李氏相继把渔税、盐税、船税交给了权门势要私占,以巩固自己的地位,盐铁茶酒矾煤柴等皆给私门,简单来说,朝鲜一斤盐就要三百二十文钱。”
“疯了?一斤盐,三百二十文?!”凌云翼觉得自己就够狠了,但万万没想到,自己太柔仁了!
和李氏朝鲜这帮不当人的家伙比,他简直是大善人中的大善人!
一斤盐敢卖三百二十文,大明京师是盐十斤二百五十文,就是一斤盐才二十五文钱,这还是因为人口聚集,盐涨了四次价,最开始的时候只有十七文每斤。
朝鲜王室伙同权门势要敢卖到三百二十文!
“朝鲜最大的产盐地在全罗道的新安,盐价一斤也要二百文左右。”戚继光连连摇头,要是浙江也是这个盐价,朝廷根本养不起三千客兵,更别说平倭了。
“可是在大明产盐的地方,一斤盐也就七文啊。”凌云翼眉头紧蹙的问道:“那朝鲜人怎么活,这么贵的盐价。”
“吃醋布、酱布过活。”戚继光摊了摊手说道:“在汉城有首非常有名的童谣,叫桔梗谣,去打桔梗要唱,人死了要唱,希望他们下辈子不要再做汉城人了,哪怕是去大明当条狗。”
即便是大量白银输入的前提下,大明物价已经十分的稳定,这些年几乎没有变动,大明对白银和黄铜的渴望是没有上限的,即便如此,凌云翼还是觉得大明百姓过得苦不堪言,整天喊打喊杀,但和朝鲜这边一比,大明的确是天朝上国了。
凌云翼喊打喊杀,但和朝鲜肉食者相比,他的确是个大好人。
戚继光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李昖也想办法了,他跟户曹商量,准备推行均役法,类似于大明的一条鞭法,将权门势要的所占据的盐铁茶酒矾煤柴等收归公有,但是户曹不肯答应,因为户曹怕死。”
“李昖就对户曹说,你要是怕死,我现在就让你死,所以开始推动这些专营之事收归公用,但很快就失败了,朝鲜的腐败比之大明,有过之无不及,各种名目的税赋开始出现,最离谱的就是连老天爷下雨都要收税。”
“什么玩意儿?”凌云翼呆滞的看着戚继光,愣愣的问道:“下雨也要收税?”
作为封建帝制下的大明,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是避免不了的问题,查到就严打是唯一的办法,大明也在想办法解决,利用一条鞭法,进行税制改革,但这下雨税,穷尽大明官吏的想象力也干不出来。
大明收田赋都要武装收税,因为大明百姓武装抗税。
“下雨税,按你房屋、田土大小收,说是养护沟渠所需,水田一结糙米30斗,旱田一结杂谷30斗。”戚继光翻动着一本账目,递给了凌云翼。
李朝以生产20石粮谷的土地为一结,这是朝鲜的田土单位,然后以水田和旱田再做区分,每年收的税都是一样的,米谷三十斗。
“真的是疯了。”凌云翼靠在椅背上,连连摇头,这朝鲜果然没有妖怪,因为妖怪根本活不下去,这朝鲜人无法下口,实在是太苦了。
也就是凌云翼没见识,他要是知道英格兰连裹尸布的税都要收,就不会如此惊讶了。
戚继光吐了口浊气说道:“这活不下去就躲到山里面,偷偷和那些私盐贩子买盐,然后就这么艰难的活着,本来就很难了,倭寇又来了。”
戚继光在朝鲜征战已经大半年了,他对朝鲜人的生活非常了解,本来遇到朝鲜王室、文武两班这样的肉食者,就够倒霉了,结果再遇倭寇,这日子彻底没活路了。
这其实也是朝鲜为何那么多花郎的原因,朝鲜肉食者拿他们当猪狗,结果倭寇拿他们当草芥。
而大明把他们当人看,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戚继光和凌云翼聊了这么多朝鲜的苦难,并没有让凌云翼改变主意,那些苦难都不是大明造成的,跟大明无关,要想彻底占据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恩威并施,只给恩情,只会养出白眼狼来。
凌云翼把对陛下说的话,又对戚继光说了一遍,戚继光沉默的思考了起来。
凌云翼的谋划有两个前提,第一个前提是大明掌握了绝对主动权,不至于局势失控;第二个前提则是倭寇不会放弃忠州。
对于绝对主动权这件事,戚继光很有把握,忠州并不是嘉峪关、居庸关、山海关那样的天下险关,在火炮的加持下,想要攻破易如反掌,在京畿道的山道和平原摆开阵仗,绞肉机战法并不难以实现。
至于倭寇是否会放弃忠州,戚继光并不确定。
戚继光面色凝重的说道:“以我看来,仗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倭寇应该思考如何减少损失,将武士、足轻撤回倭国本土,以大明营造的邪马台军港为防守点,防止大明从朝鲜方向攻入本土,登陆作战本就困难,而且邪马台军港易守难攻。”
“军事实力如此差距之下,这个时候用尽全力的龟缩防御,是唯一的合理谋划。”
“但倭寇不同,更加通俗的讲,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戚继光和倭寇打了二十多年仗,他太了解倭寇了。
倭寇如此疯狂,是因为狭隘的国土,注定了他们亡命一搏的底色,倭国的火山、地震、海啸、飓风都极为的频繁,狭隘的国土、频繁的地质灾害、朝不保夕的生活,注定倭国很容易走上万劫不复之路。
“我同意你的想法,要实现并不难,轮战嘛,很简单。”戚继光也曾经犹豫过,在速战速决还是在绞肉机战法之间,左右为难,因为朝鲜人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过于绵长的战争历程,发生在朝鲜的战争,注定会对平民造成更多的伤害。
戚继光对朝鲜人有同情之心,但同情归同情,不能学了交趾十三司,就是大明的历史教训。
凌云翼的说法,得到了戚继光的认同。
而此时忠州城内,倭国的大名们聚集在一起,和戚继光想的不太一样,倭寇的整体氛围是:夺回汉城,活捉戚继光!
和大明军接战过的大名有小西行长,被逃跑的花郎给踩死了,小西行长甚至连做标本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被踩烂了,勉强还能辨认的地步;
加藤清正在开城连胆都打破了,在汉城仁川之战中,根本不敢跟大明军接触;
户田胜隆也被大明军活捉,献俘阙下被送解刳院了;羽柴秀吉杀良冒功,借了花郎的脑袋一用;
毛利辉元在仁川,还没打,直接带着自己的武士跑了,而且直接跑回了倭国本土。
“诸位,如果你们真的愚蠢到这种程度,我的建议是找个粪坑直接把自己堆肥好了,没有必要在这里喋喋不休,戚君作战之强,世间罕有,你们在这跟我叫唤,好啊,你们上,我给你们收尸。”羽柴秀吉作为统帅,看着吵吵嚷嚷的大帐,厉声说道。
羽柴秀吉这只猴子,跟大明军短暂接触后,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谁爱去谁去,他不去。
“谁要去!现在就站出来,我让你们去!”羽柴秀吉看大帐议事终于安静了下来,没好气的说道。
“羽柴秀吉,你一个浪人出身,也敢在这里动摇军心!”大友义统一拍桌子,愤怒无比的说道。
倭国等级森严,羽柴秀吉原名藤吉郎,甚至连小姓都不是,在倭国小姓也是武士的一种,是侍奉君王、将军、大名的扈从,而羽柴秀吉出身更差。
羽柴秀吉早年而且因为父亲死于战争,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暴虐,直接把他打跑了,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得瘦弱,他最讨厌别人叫他猴子。
他连冠姓的资格都没有,跟宁宁结婚之后,才能有姓‘木下’。
所以,在一众大名眼里,羽柴秀吉就是个浪人,跟他们这些世代大名的贵族一比,卑贱无比。
羽柴秀吉看了大友义统笑了笑说道:“你一个丧家之犬,还好意思说我是浪人?九州岛怎么丢的?你们大友家作为九州岛霸主,被大明水师打的抱头鼠窜,连你爹都死在了陈璘的手下!”
“那是一时不慎!大明不讲武德,偷袭!”大友义统硬着头皮说道。他是大友家第二十二代家督,但自从九州岛被大明占据,成为了长崎总督府一部分后,他实际上就丢了封地,也是丧家之犬了。
万历六年十月十五日,在大明占领九州岛后,海部郡臼杵城隐居的田原亲贤,拥簇大友义统为家督,谋求再兴大友氏,再次被大明军所击败,田原亲贤带着大友义统流亡,投奔了织田信长。
在大友义统看来,大明军当年就是搞偷袭,若不是趁着他们大友家和岛津家火并,大明哪有那么容易拿下九州岛,建立长崎总督府?
“不要东拉西扯了,你说,你要主动请战,夺回汉城,活捉戚继光吗?好,你带本部前往,我羽柴秀吉无能,失守汉城,自有关白处置,你既然觉得你能,你去吧。”羽柴秀吉也懒得跟大友义统白话,说也是白说。
羽柴秀吉没有阻拦他的意思,死了活该。
大友义统还没有走到京畿道时,就被大明军发现,并且展开了小范围的阻击,很快大友义统就铩羽而归,只是战果有点微妙,那就是大友义统没赢,但也没输。
这个战果让羽柴秀吉大惊失色!
“加藤,你看出来什么了吗?”羽柴秀吉叫加藤到身边,面色凝重的说道:“大友义统带了三千人前往,只死了一百多人,这正常吗?”
加藤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一个线列阵齐射,就应该死三百多了,我有个很不好的预感。”
“我也有同样的预感。”羽柴秀吉低声说道:“戚君恐怕就是在故意骄纵未曾接战的倭寇,他的目的很明显了,要在朝鲜战场上,大量消灭有生力量,很简单,戚君要取忠州易如反掌,但现在不取,反而防守,就是故意为之了。”
羽柴秀吉见识过大明火炮的威力,忠州这个城墙,根本挡不住三轮齐射。
“但现在问题是,没跟戚君打过仗的大名,总觉得戚君不过如此,徒有虚名。”加藤清正重重的叹了口气,猪队友太多,根本带不动。
羽柴秀吉十指交叉,活动了好几下,才摇头说道:“不怕弱小,就怕没有自知之明,随他们去吧,反正我不去。”
“我也不去。”加藤清正十分明确的说道:“并且我已经安排了船在釜山,若有变,就立刻逃…转进邪马台军港。”
“好。”羽柴秀吉笑了笑,没有多说,他也是这么打算的,别人爱怎么白给白给,他不去送死。
在戚继光故意放水之下,忠州之战这个绞肉机开始缓缓转动,倭寇总觉得你来我往,今天你占据一个高地,我明天就能夺回来,是实力相当,戚继光、大明军没有这些败兵吹得那么厉害,吹大明军都是为自己战败找借口。
不把足轻当人的倭寇大名们,没有意识到恐怖的伤亡比,迅速开始膨胀起来,在忠州、汉城之间,跟大明军展开了厮杀。
朱翊钧收到前线战报的时候,也是愣了很久,凌云翼的办法是好的,但执行起来,最大的困难,就在于倭寇会不会配合,但倭寇就是这么直勾勾的上了当,绞肉机计划最难的部分已经顺利进行。
“这倭寇当真是猪油蒙了心。”朱翊钧朱批了戚帅的战报,笑着对冯保说道。
冯保想了想摇头说道:“这其实是戚帅、李如松他们打得好,让战线看来岌岌可危,看起来只需要轻轻用力,大明战线就会崩溃,倭寇每多用一份力,大明军就加一分力,让倭寇看到希望,却迟迟打不下来,才会不断地加注。”
“陛下,这可能就是戚帅对战场的把控吧,旁人很难做到。”
力大了会把人吓跑,力小了战线崩溃,大明就会损失惨重,这里面的分寸,就连朱翊钧都看得出来,是非常困难的。
“倭寇在朝鲜战场上,被大明军牵着鼻子走咯。”朱翊钧笑容满面的拿起了下一本奏疏,前线战事顺利,让朱翊钧心情极好,而且戚继光真的开始轮战,他将三个步营从仁川撤回了大明,又调动了三个步营前往了仁川。
让大明京营十万精锐,都到战场见见血,增加实战经验。
“松江、浙江巡抚申时行奏疏,他这本奏疏有意思。”朱翊钧拿着手中这本奏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批复,申时行讨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城镇化、机械生产对于政府统治能力和成本的巨大挑战。
大明万历维新再次遇到了挑战,而且是非常严峻的挑战,《急变之世兴亡疏》。
万历维新如火如荼,大明现在处于急变之世,这个急变的意思是:旧的生产关系在新政的推动下开始破产,新的生产关系在不断的建立,好处是肉眼可见的,但是隐患却是潜伏在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大明在万历维新中获利极多,在不断的发展中,大明逐渐形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大规模自由雇佣生产关系建立、开海开拓、废除贱奴籍等等新政,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进步、发展、变化’神话。
这个神话典型的特征就是大光明教的出现。
甚至这个神话故事,在道德上逐渐占领了善的地位。
似乎只要反对万历维新,就一定是保守的、落后的、冥顽不灵的、旧秩序的拥趸,是恶。
但这个神话的代价呢?
以申时行管理松江府而言,松江府的人口虹吸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在短短十四年时间内,松江府聚集了超过三百万的丁口,这些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必然爆发大量的纠纷,而且还伴随着严重的劳资矛盾,这对朝廷管理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治理难度指数提升。
松江府就那么多的地,这么多的人,一睁眼就是三百万人的生计,这对松江府地面官吏是天大的事儿。
而且大明更加危险,因为大明拥有太多太多的人口了,就像是走在悬崖边上的壮汉,无论是脚下还是头顶,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申时行切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小农经济的人身占有生产关系,有个巨大的好处,就是统治成本低,一个老百姓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方圆百里的范围,高度自治,朝廷收田税收的上来、收不上来,其实都不影响江山社稷,极为稳固。
治理难度大,还有管理成本高,上海县养了三千衙役,很多时候都是捉襟见肘,而且过去的谯楼里的火夫、更夫数量也在快速增加,排水、道路、供水、供煤、柴米油盐,事事都要留意,这就是巨大的统治成本。
最重要的是,松江府不能求稳缓图,必须要强而有力的解决各种矛盾,因为松江府是万历维新的桥头堡,是大明这架大船的铁马之一,五大市舶司的白银流入可是万历维新最强劲的动力。
求稳缓图的结果就是一事无成,必须要斩浪劈波,锐意向前,而且不容有失。
“先生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朱翊钧看到了张居正的浮票。
张居正贴的浮票更有意思,就一句话:日后内阁首辅人选,宜履任松江。
张居正的意思是,这大明首辅,最好是在松江府历练过,这个工作强度、矛盾的复杂程度,能处理好,那就是真金不怕火炼,到元辅的位置上,哪怕是贪得无厌,也不会把国朝带进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