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土。’
大元光隐山原名镗刀山,是淮间地势最平缓处隆起的一道尖峰,原本金气冲天,如长刀指空,后来受了元磁变化,金气消解,顿失其锐。
李曦明到达大元光隐山时,此地已经浑然不像了,遍地山丘毫无棱角,滚滚的煞气如同薄雾般笼罩在地面上,呼吸不止。
‘失了锐气,却长了高度,此山依旧雄壮,更有名门仙山之感了。’
他指尖一搭一推,敛了六合之光,心中怦然:
‘宣土一道,竟然如此!’
煞气一物从来束缚地脉之中,除非山崩地裂,或是有泉口引出,否则绝不会浮出,当年李氏搬青杜山,便动了地脉,方有煞气冲天。
可如今的大元光隐山土石瓦解,明明山势雄厚,在煞气流动之中,千疮百孔,处处朔朔而动,细小的银黑之光从地脉之中飞跃而出,腾出金气飞散。
‘金从煞中出,煞向土中辞。’
李曦明若有所思:
‘宣土销声匿迹多年,偶尔有一二传闻,说的是金刚不摧,雷霆不坏……雷霆不坏是应当的,金刚不摧是腾发舒解,祛除金气,软硬不吃,遂有不摧。’
此刻司马元礼已经受命外出探查,只余下他与天炔一路乘风,飘然停在高处的青铜大殿上。
他等了一阵,默默掩了袖子,天空之中雷声大作,重重的暗色中现出一道青铜台阶,杨锐仪正从阶中下来,一抱拳,道:
“张道友来得及时!”
身前的天炔谈起杨氏时不咸不淡,如今面上却有笑,热切地道:
“多谢大人,大人真是解了我道心头大难事啊!”
他话语很亲切,可李曦明听了他先前的话语,反而有所察觉,心知天炔并不痛快,热在表面,遂见杨锐仪微微点头,带着一星半点的笑意,道:
“要麻烦张道友守山了。”
天炔倒是毫不犹豫,抬眉道:
“将军放心,攻赵一事,蜀宋合心,天霍已经带着丹隐和端砚守在外头,在下的叔父纯铄真人也守在太虚,手中持着心韵宝珠……”
他的表情自如平淡,体现出金一道统无形的底蕴与傲气,随口道:
“我金一、上青两道轨一同出手,想要守住大元光隐山,天下还没有哪一处道统敢说能顷刻拿下!”
金羽宗背靠太元真君,金一与上青相互契合,不显于外,私底下的底蕴不知有多浑厚!天赋高的收入洞天,心性高的外放控摄四方,天炔的自傲空穴来风,毫不夸张。
杨锐仪笑了笑,并不避讳李曦明,在殿中坐下,道:
“如此大事,不值得惊动易革前辈,可真是稀奇了,竟然不见天垌前辈——算算日子,即使是转世……也早应紫府了罢。”
天炔沉默片刻,低声道:
“师兄他已经陨落多年了。”
杨锐仪微微一愣,显然是不信的。
‘他天垌修行土德,天赋绝佳,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横死,更不可能会在金一洞天之中突破,什么陨落多年。’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话好说,天炔单刀直入,神色凝重,低声问道:
“天顶的金气几时能尽?可须我道相助。”
杨锐仪神色自若,答道:
“不劳费神,三日则解。”
天炔神色多了几分平和,遂不多说了,一拱手,道:
“多谢大人。”
于是踏太虚而出,没有多半点话语,只留下杨锐仪心事重重地立在殿间,李曦明看出两人之间聊得不愉快,心中暗暗叹息:
‘金一道统终究是落霞所辖,与阴司亲近不得…哪怕是杨锐仪自个有了算计,设计天炔入局,迫不得已之下,也没有好脸色………’
‘三日即解…天炔也是顶着长怀山的压力来的,杨锐仪能够圜转的时间也不多了。‘
“恭喜大人攻克镗刀!”
杨锐仪正转头来看他,那双眼睛一觑,多了几分讶异道:
“昭景竟修了转生妙法!”
李曦明顿时一窒,自己虽然收了函封性命,却被杨锐仪一眼看穿,一回礼,笑道:
“保一肢一体而已,在贵族面前简直贻笑大方!”
杨氏有阴司背景,论起转世,除了海外蓬莱可以站出来论道一二,整个江南提鞋给杨氏都不配,一出口就是转生妙法,让李曦明汗颜。
杨锐仪默默摇头,轻声道:
“我家近水楼台先得月,是有一二术诀,却也知流传世间的术诀不多了,能保一肢一体,极为不易,至于转生再世,非夺天机、行金运者不能为。”
他显得有些感慨,答道:
“越国…有能力安然转生,再享五百寿的,我看唯独魏王一人而已。”
面对他的试探,李曦明避而不答,叹道:
“若是有大道行者,年年岁岁转生,避天机走劫数,今日又是何等人物。”
杨锐仪没有什么多余的异样神色,只失笑道:
“天变前是别想了,而天变后……也难得很…转世一道深受谪炁拘束,又无并鸺上巫现世,哪怕幽冥不插手,转世一次都难如登天,即使成了…也有诸多麻烦,更别提第二次,连证道都不可能了。”
他的目光扫向李曦明,似乎有些探寻的味道,李曦明读了分神异体妙法,对转世之法其实颇有了解,也知道杨锐仪是提醒李周巍,避而答道:
“是我想当然了!”
杨锐仪笑了笑,神色郑重起来,道:
“有劳昭景了…湖上的劫难过去,北边还需要昭景帮衬,我欲以一真人率兵镇压材山,与镗刀、小室呼应,思来想去,非昭景不可!”
李曦明自然知道事情远未结束,没有放他回去那样好的事,忧虑道:
“悉听遵命…只是…大人镗刀山一处…还须慎重!”
李曦明不在望月湖,他自然希望杨锐仪能稳稳守住镗刀山,一旦此地失守,材山便危机重重,湖上更是麻烦!
杨锐仪微微点头,明白利害所在,笑道:
“材山已经由过岭峰献珧真人的弟子诚铅真人拿下,曦明不必急切,免得匆匆撞到人家陷阱里,路上小心,无论是已经与他会合还是路上有了情况,一定先向我报信。”
“贵族两位公子皆龙章凤姿,我已奏明君上,使将军镇守浊杀陵,知事与我看护荒野,必然使湖上安然无恙。”
他提醒道:
“贵族的公子深受释修垂涎,不宜在小室、材山、边燕等关卡,荒野有我不说,只要镗刀山与荒野未沦陷,浊杀陵便极为安全,不至于让人一口气害了。”
‘杨锐仪不守镗刀山?’
李曦明一时怔住,口中则连连道谢,见杨锐仪一摆手,仿佛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自如地道:
“镗刀山自有人镇守。”
李曦明眼看对方似乎并不担忧,反而担心释修玩些出其不意的小把戏,心中已然有数,默默应答,从山间退下去,领命而出,入了太虚,匆忙而去,不久便见紫云翩然而至,汀兰竟然已经赶到此地。
汀兰在方才的大战中一直不曾受什么伤,状态良好,急切地进了铜殿,拜道:
“见过大人!”
大殿之中依旧一片幽深,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光洁无一物的圆桌上多了一卷金色的卷轴,绘着五色水火,金纹青紫底。
在卷轴一旁,正放着一枚如断剑般的礼器,上纹水火交蛇,质地如金如玉,躺在玉盘上,散发着淡淡的辉光。
面对汀兰,杨锐仪不复方才的客气,显得随意许多,听着汀兰道:
“方才西蜀倪氏的翃岩真人已经到了小室,我奉命交割地界,将小室交给西蜀。。。“
如今局势所迫,杨锐仪不得不向蜀地退让,将淮间重镇之一的小室让给了庆济方,虽然可惜,却也分摊了压力,安抚了西蜀…毕竟归根到底,金羽是西蜀的人。
杨锐仪微微颔首,手中的术诀微微颤动,似乎在测算什么,汀兰静静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山稽已经求援三次……如若坐视不理,恐怕会危及周边!”
汀兰并非全然为他大宋考虑,自家的文清真人还在山稽斗法,如若出了什么事,可算是断了福地的独苗了。
杨锐仪遂偏头看向汀兰,道:
“已经让他们闯出去了,你带上宣威牙璋,立刻前往豫馥,宣布君上旨意,交付此器。”
汀兰微微一愣,先是受命领了,这才答道:
“交付何人…还请大人示下。”
杨锐仪道:
“到了山稽,宣旨便知。”
暗色昏沉。
一捧火焰在太虚中如跳跃般绽放开来,天炔真人驾驭灵火,腾身而下,见太虚中站了一道士,高冠白袍,手中掐诀,与世隔绝,仿佛正在冥想,那容貌竟然与当年的张允颇有相似。
“叔父!”
远处一片金灿灿的云彩,隐约有雷霆响动,纯铄侧头,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一道金云,神色自若:
“杨大人如何答复。”
天炔拱手,答道:
“三日。”
这个消息明显让纯铄的神色多了几分释然,低声道:
“阴司还是高傲,不肯把事情闹得难堪……我与端砚商议着,不会超过三十日,如今…倒是显得我们小气了。”
“此事解决…天浥也能安心求道。”
他口中的天浥赫然就是江南人士口中的秋水真人!
纯铄真人常年在洞天内修道,不涉世俗,更是专心于道法修行,性情更加阔达,而天炔本就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只摇起头来,道:
“我看倒是应当的,如今远不到接触的时日,大元光隐山是道好手段,可就算借口很充分,我们也是要给庆家交代的。”
他神色微微波动,低头道:
“李曦明成就的天下明,我看过了。”
纯铄真人立刻转头,神色专注,听着天炔道:
“果然是汀兰手里那一份!”
纯铄真人神色莫名,低声道:
“汀兰?那《君察昭心经》?这又如何?”
天炔微微点头,踏前一步,同样低声答他:
“族叔多年在宗内修行,这事情是这样的…魏时崔氏人才,不乏有神通佼佼之人,却差了一味只有皇家才能修行的神通成就圆满,就是这天下明,于是魏帝赐下补阙之失,察昭臣心的《君察昭分心经》……”
“可《君察昭心经》须帝亲赐、或是皇子之尊修行,方有配位之说,寻常人窃走了这经书,少了位格,是修不成神通的,也同样有诸多弊端。”
“而崔氏是改过的…崔聂香从李广亨府中取出来帝敕令凡人觉崇经,交给了李利,他用这不宣之秘法完善《君察昭心经》,天下明虽然可以修行了,配位之厄却伴随始终……”
纯铄真人眯了眯眼,从袖中取出一金玺来,往空中一抛,往那滚滚的金光上镇去,稳定住了局势,这才转过头来,道:
“如今这什么李曦明是魏裔,成了也正常。”
天炔摇头,迟疑道:
“叔父有所不知,这配位不是帝裔即可的,还要有极高的位格,当年梁太子拓跋骏证太阳闰,就是由少阳魔君点了这一道天下明给他,虽然他失败了,但证明即使不是皇子,也要有大人物钦点……”
“可李曦明不可能是什么皇子,按照天浥的推断,整个李氏也就李周巍与他几个金眸子能和皇子沾边,可以修行此法毫无异样……”
纯铄真人挑眉,已然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
“你觉得是有人点拨?”
天炔则道:
“我疑心…是有人想在明阳劫数之下保住李曦明。”
纯铄真人沉默了片刻,摇头道:
“我倒觉得不像——你说李周洛,我还信上几分,李曦明有什么值得保的?虽然我听说他的控火之术极为不错,可又算得上什么呢?”
天炔叹息一声,道:
“晚辈是觉得这是个不好的标志…倘若幽冥对李氏提前做这些还人情的举动,就代表明阳的折损比我们想象得严重得多,事发可能极为突然…拖不了多久了。”
纯铄真人双手合十,答道:
“不必多虑,大人早有安排……当年张允那小子请求把端砚配到李氏,就是被金令止下的…今日方知大人之用心,我等小修,何知天命?何知大人安排?”
天炔默然不语,他当年与纯铄真人一个想法,可外出得久了,心思慢慢改变,暗暗摇头:
‘叔父果然是上青作派…’
天霍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回响,这孩子明明比他小许多,许多话语却直沁骨髓:
‘真君固然仙寿无疆,可如若事事都等着他安排,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乌云蔽日,暗色昏沉。
一片幽冥鬼域之中,无数骸骨幽鬼积成山峰,淡淡的金光如同一点微弱的烛火,闪烁在一片鬼域之中。
常昀真人立在幽暗间,原本天上盘旋着成千上万的鸱鸮鸺鹠、玄鸦恶枭已经尽数落在地面上,四脚朝天,毛发凌乱,呼啸的鬼风也停止了,只有一片寂静。
漆黑的天空中露出大大小小的破洞,如同被焚烧得满是口子的破袋,射进来一道道天光,庞大的金身如同无数山峰,静静立着在鬼域之外。
远方的宣土之光直冲天地,秋云如雪,让一众怜愍颇为诡异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原本悬浮在天空中的青铜冥銮早已掉落在地,沉在废墟之中,青铜古灯东倒西歪,台阶上满是凹痕,静静站着一青年和尚,身体正常,手中捧着一铜钵。
天地间的所有金身一同噤声,不敢发话,等着这青年和尚转过头来,目光阴森可怕,盯着跪在跟前,遍体鳞伤的明相:
“明相大士…围了你等如此久的…只是青铜幽銮里一鬼怪么。”
明相伤势看上去很重,语气沉重,答道:
“大人…杨锐仪现身,毁了我家师弟法躯…又将我重创、逼入绝境,若非常昀真人相救,小人早就没了性命!他见计谋达成,便以鬼怪驾驭幽銮暗暗脱身而去…谪炁隐蔽之下,莫说小修,师尊来了也看不穿啊!”
江头首目光冰冷,他早知莲花寺有小心思,同样图谋不轨,本就是要借杨锐仪的手除人,怎么能轻易说呢?只是心中生怒,却见明相双目流泪,泣道:
“谪炁之下,动辄丢了性命,明相岂能动小心思…若非师尊来之前赐了一宝器,师弟如今早就没了性命,除了尽力御敌,其余之事岂能兼顾的!”
他抬起头来,诱导道:
“明相也在他人加害之中,是谁家欲除我释道大元光隐山,还请大人看清楚了!”
江头首在大羊山见过明相几次,毫不客气的说,莲花寺懂事的也就他一个,还是有几分可信的,一时间搞不清他话中几分真几分假,转向常昀,阴声道:
“好…好,那常昀真人…你精通仙道,神通在目,也没有半点察觉?”
常昀严格来说是治玄榭的人,此刻也早看清了局势,抱胸冷笑,骤然睁开双眼,那双空洞洞的双目望着他,淡淡地道:
“我瞎了,江头首也瞎了么。”
他一语双关,让这青年面色阴郁,却也明白过来了,怒极反笑,冷声道:
“戚览堰真是好算计!”
常昀耸了耸肩,巴不得让戚览堰多受点仇怨,大摇大摆地踏入太虚,在空中留下一道戏谑冰冷的声音:
“我一定把话带到!”
这青年眸色越来越阴沉,过了一阵,见一怜愍匆匆上来,胆战心惊地道:
“大人…广蝉大人已经带人回来,渡过白江溪,正在大元光隐山…已经打起来了。”
江头首闭起双目,沉沉吐气,冷笑道:
“他不敢来见我了!”
这怜愍有些为难地踌躇起来,迟疑片刻,前进一步:
“我等前去……”
江头首冷不丁抽出手来,一巴掌抽得这怜愍跌到地上去,恨声道:
“去什么去!金羽宗都来了,还什么去不去的!”
他骂了一通,收回手来,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大欲道摩诃量力的天琅骘的面孔来,懊恼之下,神色越发冰冷:
‘天琅骘骤然撤去陇地不是没有缘故的…算计我的不止戚览堰,七相十有八九都冷眼看着…等着我大羊山吃亏…’
这和尚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冷冷地道:
“去边燕山。”
山稽。
天顶上风云汇聚,水火相寝。平原之上灰蒙蒙,一切显得黯淡无光,大阵的光芒如同琉璃般挡在眼前,却不能带来半分安全感,男子立在山间,低着头一动不动。
此人身材高大,两颊消瘦,虽然低着头,那神色仍有几分阴鸷,孤身立在原地,手捧玉壶,似乎是来添茶的————正是玄岳掌门孔夏祥。
一旁的桌案如玉,散发着白光,孔婷云静静地倚坐在旁,遥遥地望着天际中的风云变幻,一言不发。
一枚淡白色玉佩正放在桌案上,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哪怕南方天空中打得激烈,如同云中蛟龙翻滚不止,这玉佩呼唤了一次又一次,她的神色仍没有半分变化。
可孔夏祥紧咬牙关,踌躇已久,声音低沉:
“真人……天上……”
孔婷云仍然沉默。
她的目光并非往天上看去,而是穿过重重的林木,看向了山间的石阶,孔婷云的目光渐渐冰冷了,神色越来淡漠。
那山间迈步上来一位蓝衣少年,双眼灵动,神色悠然,显得闲情逸致,负手踱着,面上显现出笑意。
这张脸陷入孔夏祥的眸子中,叫他霎时呆住了,这中年人止不住地抖起来,手中的玉壶发出细微的水声,那双眸子中难以遏制恐惧与恨如电般射出。
邺桧真人白子羽。
这位真人如闲庭信步般踱到了眼前,看了眼孔婷云,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孔夏祥的面孔上,竟然突兀地笑起来。
孔夏祥一刹那有了恍惚之感,面对这个主导玄岳崩溃的最大凶手,屠杀孔家弟子最多的真人,他心中的仇恨难以抑制,可理智告诉他仍要收敛面上的表情,他只能扭曲地低下眉,却怎么能骗过邺桧?
见他低头,这真人面上多了分嘲弄。
“道友好自在,外头打得天崩地裂,竟然在此处安然无事。”
邺桧是玄岳最大的仇人,孔婷云自然对他没有半点好脸色,邺桧却笑道:
“孔道友,我奉治玄榭命令,请你与我一同出手,解此危难,复攻豫馥。”
孔婷云用冷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答道:
“道友自行折腾即可。”
孔婷云并不蠢,如今在外斗法的有公孙碑和赫连无疆,又有慕容颜,哪里用得着她孔婷云。
可南边如今视她为眼中钉,贸然而出,如有什么埋伏,必然冲着她来!邺桧盼着她出山,说什么治玄命令,是有加害试探之心!
故而仍不动摇,静静地坐在山间,邺桧饶有趣味地点头,他当然明白两家之间的仇怨已经不可能化解,拢着袖子出去,心中平淡:
‘我和你最后只能活一个,倒要看看南北大势结束,治玄将你弃之如敝屐时…你如何求活!
于是腾身而起,踏入太虚,不久便见水火震荡,玉真浮现,闪动的紫炁升浮,手持赤斧的公孙碑与如今的静海都护刘白正大战未歇,激起万般波涛!
诸王之中唯独一个魏王受制最轻,几乎为国中之国,反而成了修武不照之土,其余诸王皆受节制,受修武关注颇多,都护一府更是堪比大将,这位当年的竺生真人、如今的静海都护身居宋廷要职,披甲挂帅,大受修武之星关照,已经浑然不同!
他踏在高空之中,身后的大旗肆意飘扬,分列水火,上天倾注而下的滚滚修武之光转化为真炁神妙,加持法躯,照得公孙碑神色凝重。
刘白修行玉真一道,与真炁极为契合,又是修行剑道的三神通修士,真炁神妙加持,威能惊心动魄!不但稳稳将公孙碑压住,甚至有时间出手牵制赫连无疆,若非有他在,凭借南方的一众小修,根本困不住山稽众释!
一旁的慕容颜正与宁婉打得不可开交,这牝水修士实力稳压宁婉一头,可宁婉不但抱着那把恐怖的寒锋,身旁更是环绕着如同白雀般的阵旗,这位阵道天才虽然敌他不过,却变阵不止,牢牢将他拖住。
每每到了慕容颜要突围之时,宁婉立刻握上大雪绝锋,立刻叫他老实了,看清了局势干脆就半推半就地拖延起来。
哪怕公孙碑实力超群,此刻也忍不住暗骂:
‘若非晞光分仪宝台被收了回去,岂容得他们在这里放肆!’
公孙碑实力虽高,手中却拮据,不比汀兰、宁婉这些太阳道统传人,刘白手中又添了一道神妙异常的玉环,打得他有力无处使,郁闷不已。
可即便如此,南方的处境也越发尴尬,最岌岌可危的赫连无疆、赫连兀猛一处,鄰谷兰映与文清真人初晋紫府,被身经百战的赫连兀猛一人拖住,从海上赶来的献珧真人对上赫连无疆更是节节败退,面色苍白,处境艰难,若非刘白偶尔驰援,战线早就崩溃了!
可哪怕勉强稳住,也早已经不是围困山稽的局势了,打斗之间已经退出百里,到了豫馥一郡!
偏偏就在此时,一道沉厚的白光于天地中浮现,零散的紫雨飘摇,少年持光而来,面上带笑,声音响彻太虚:
“东羽山!”
庞大的白山赫然移动从太虚之中轰隆隆浮现而出,宁婉敏锐地抬起头来,心中霎时冰寒。
‘邺桧来了……’
如今的局面已是勉力支撑,如何能受得了这位紫府中期突然出手!
‘更何况…戚览堰一直不见身形,邺桧一来,戚览堰又岂能远了。’
她只退出一步,眼前的慕容颜却骤然发难,那一身皮囊掩盖了多时,骤然退去,牝水之光汹涌,一扫周围的寒气束缚,直奔她面上而来。
显然,慕容颜虽然一直观察局势,模棱两可可见了邺桧出手,心中料定是治玄援兵已来,立刻出手牵制,以图更大的战果。
宁婉面色一肃,一只手果断按上长剑,赫然拔出!
玄白之剑,太阴升宇之纹,短柄长锋,天地交泰之景,大雪绝锋勃然而起,明明如星般的长剑直指天际!
“锵!”
大雪绝锋并不是一把纯粹的灵剑,而是一把施法作咒之剑,滚滚的寒雪扑面而来,慕容颜面色大变,所有的神通一瞬间收束,暗灰色的光笼罩身躯:
‘佞无晨!’
可随着他的所有神通收束,化为画皮落下,那长剑已然直冲天际,化为通天彻地的纯白光芒,撞在那滚滚而来的飞举之山上。
“轰隆!”
淡白色的气流如同落石般滚滚而下,凝聚到极致的寒雪之光已经化为森白色,隐隐约约掺杂着凝聚到极致而变色乌光,一座庞大的飞举之山顷刻之间被剖为两半,一招之间被打得飞灰洇灭!
恐怖的寒雪之光甚至让公孙碑与刘白齐齐侧目,流露出惊异之色。
大雪绝锋……果然名不虚传……’
可宁婉面色苍白地在空中驻足时,这飞举之山背后却空无一物,邺桧的身影如风一般散了,幽幽地从吃力架住赫连兀猛兵器的紫衣女子身后浮现而出。
文清真人面色骤然而变,邺桧手中的朦胧般黄色光彩却早已经掐好了:
三顼舍素玄光!
迷蒙的三顼之光先落,叫文清真人面色一白,眸子恐惧,咳出血来,只觉得遍体如火烧,刺痛不已,更有禁锢神妙落下,叫她动弹不得。
邺桧已然翻掌前推,滚滚而来的晶莹狂砂一同浮现,迷蒙一地,一手在胸前结印,西天塬蕴于前推掌中,妙法腾光,有六道符文浮现于掌心:
六邺广毒持法!
邺桧名气不大,可同样得了兜玄道统,手中的术法并不比长霄差,只是都卫崩溃不显多年,让他吃尽了苦头,时间久了,却一点点想出弥补之法。
六邺广毒持法经过他多年祭炼,躲缺趋全,金白一体,混一夷光,在他手中酝酿多时,又毒又狠,乃是毁人道行法躯的大法!见他笑道:
“吃我此术,叫你十年空修!”
他的话受神通驱动,如雷般炸响,让文清眸色微暗,明明是得逞的笑言,邺桧眼中却根本没有半点得意之色,而是微微一慢,目光偏移。
值此危急之时,正有一点金光从中而出,挡在邺桧掌前!
“锵!”
剧烈的响声在空中爆裂,邺桧的身形再次如泡沫般碎裂,已经移身出去五步,并指身前,抬头望来。
那一柄金枪赫然攥在一男子手中。
此人身高八尺,须发皆白,腰膀粗壮,披褶衣,着金靴,头戴雀尾冠,身背金红刀,单手持枪,眉眼阴厉,满面伤疤。
他脚底踩的是白绵绵的云彩,极为灵动扭曲,不同寻常的法云柔和圆满,显现出曲如月,动如蛇的缺形模样,滚滚的金煞秋露系在衣间,寒冷沁人。
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如妖如魔,阴沉沉射着红光。
‘再折毁!’
混一的森白之光骤然而散,将左右的神通一扫而空,六邺广毒持法如同春风解冻,化得一干二净。
整片天际的一众神通一同黯淡,平地生光,削减威能!
驾驭晞炁的公孙碑目光收敛,刘白骤然抬眉,眸色锋利,每一道灵识同时往老人身上汇聚,引得秋露纷纷扬扬。
宁婉收剑回鞘,美目骤然闭起,面色一瞬苍白,双唇嗡动:
‘司徒霍……’
邺桧的目光骤然明晰了,他从喉咙中挤出一阵狂放的大笑,那双眸子眨起来,笑道:
“原来是老东西!竟然是你这个老东西!”
此人竟然是失踪多年的司徒霍!
这位镗金门紫府、司徒镗后人、被逼迫着远走海外不敢冒头的紫府真人…如今终于现身了!他是稍晚三元一个时代的人物,到了如今,真可称得上一句老东西了!
此言响彻夜空,如同滚雷。
司徒霍须发皆白,眼皮耷拉,骤然转眉注视他,仍然射出如电的毒辣,语气平淡,声音嘶哑沉闷:
“果然后生可畏。”
可此时天色皆暗,滚滚的白气已然从他的衣袍之间如瀑布般下垂,三道阴影穿梭衣间,他的瞳孔化为秋黄之色,直勾勾盯向邺桧。
镂金石。’
此道一作镂金石,一作金兽羽,分别指向不同道统,却为同源同种的身神通!
老人明明没动,邺桧却掀起袖子来,凭空兜住一物,身躯一沉,退出数步,只听着一阵噼里啪啦碎响,又一个司徒霍已然浮现在他身后,只手捏住身后长刀!
“轰隆!”
惊天动地的暴烈声浮现夜空,司徒霍那双老眼眯了眯,已然淹没无穷无尽的辉光中,脚底下的光辉熠熠生辉,公孙碑的神通运转到极致,却徒劳地在夜空中穿梭着。
‘司徒霍’的身形如风般飘散了。
同时震动的还有立在天际间的氤氲紫气,金卷迎风飘散,水火之相浮现天地,汀兰现身而出面色复杂,手持仙卷,咬牙道:
“司徒霍听旨!”
那双眼睛骤然抬起,浮现出阴意来:
“臣在。”
他现身太过意外,甚至让一众紫府齐齐一窒,可天空中的所有云雾已然停歇,烟消云散,那一颗星辰骤然明亮:
‘修武光明!’
远方的赫连无疆赫然抬头,心中怦然:
“不能待了!”
如若说司徒霍方才现身时几人还有要不要拖一拖的犹豫,如今仙旨与汀兰到来,杨锐仪又有多远!
司徒霍踏水火而起,接过汀兰手中的金卷,那一枚一臂长短、如同断剑的宣威牙璋已然落入手中。
这兵器仿佛赋予了他极高的神妙,一重重落在司徒霍身上,令他沉沉吐气,双眼明亮,气息赫然拔升,令众人一同侧目,更是握住身后刀柄!
天空之中的打斗已然停歇,公孙碑同样神色凝重地盯着老人,灵识在太虚中微微颤动:
‘该走了。’
司徒霍实力高么?在他的年代,此人逊色各路天才太多,太阳鼎盛之辉不曾退去,作为太阳道统诸多真人仇人司徒镗血缘上最亲近的后人,他在滚滚大势面前激流勇退,舍弃整个镗金门和两位紫府,退走海上。
彼时他不过是一届紫府初期,太阳道统随便一个真人都能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却不同了,三百年的流浪修行,躲避太阳道统与诸多仇家甚至前后超过五位紫府中期追杀,却仍然幸存至今,将他们一个又一个熬走…司徒霍,又岂是等闲之辈!
更让公孙碑忌惮的…是司徒霍加上他背上的长刀
血凶楼!
镗金门众修从司徒镗尸体上取得的五样东西之一,镗金真人司徒镗的兵器!
如若说司徒霍依靠足间的金靴君失羊游走天下,数次从高修手中逃脱,得以保存性命,那么血凶楼便是三百年功成的最大利齿。
敢说稳稳压制血凶楼的兵器,唯独宁婉手中的大雪绝锋而已————可大雪绝锋威能苛刻,若无顶尖剑道修为却也不过用其鞘、弃其刃而已!
“锵!”
一阵尖锐至极的恐怖尖啸之声浮现在天地之中,司徒霍已然抽出一截刀刃。
镗金真人司徒镗名声大得可怕,有人说他狂悖之徒、有人说他有眼无珠、有人说他不积子孙德,可从生到死,从来没有人敢说他本事还差几分火候!
神通广大,践金羽之仙令,狂狷中怀,怠长怀之来客,睚眦小怨,杀太阳之神通,唯他一人而已,偏偏性情天赋世界第一等,若非得罪龙属出手,强行将他重伤,止不住有如何声势!
甚至司徒霍现身时众人第一时间震撼的不是司徒霍本人,而是仿佛又记起了那司徒镗的狂狷!
“轰隆!”
天地震颤,邺桧的身影早已经消失不见,赫连无疆更是早就没了踪影,一片流光已经尽数遁去太虚,可长刀又慢慢收回去,那片刺目的红色始终没有明亮,而是一点点黯淡下来。
司徒霍那只握住刀柄的手仿佛是个错觉,他仍耷拉着老眼,两只手捧着手中宣威牙璋,一动不动,他阴冷的目光轻飘飘从众人面上扫过,缓慢却又像理所当然地落在白衣女子面上。
那老脸上的表情一瞬间生动了,目光牢牢地盯着她的面孔,他笑起来,所有皱纹都舒展了,仿佛年轻了十余岁:
‘宁迢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