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嫦的话语在夜色之中回荡,卫悬因白衣飘飘,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
“你既然提了戚师侄…也不必试探我。”
“戚览堰固然是我师侄、治玄榭修士,却也是戚家之主,他做什么,他该怎么做,那是他的事情,你知道李周巍身处明阳之位,身不由己,可江两岸由得了己的又有几人都想着成就自己的道途,哪有那么多自在”
“他在江岸的安排,我只比你早一步知道而已。”
这位大赵国师上前一步,神色终于有了几分复杂,意有所指地道:
“他得了属于他的机缘,想要改变什么,兴许也是在帮我,可从我们这些人的角度来看…我们所求的事情太贵重,能成则成,不能成便陨落,万千种因缘,根本只在我己身,不为外物所更改。”
“而李周巍…”
他神色端庄,静静地道:
“他终将走到我这一步,兴许比我还快一步求金——我当然知道他死定了,可天机贵在一线变数,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他果真在众目睽睽下成就,使得天下光明,那是他的本事,那是他的道,我亦祝贺他修成正果,愿赌服输,无有一丝怨怼。”
宗嫦冷冷地看着他,动了动嘴皮,没有开口,卫悬因摇头笑道:
“你们在修厥阴,而我在求道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我拟求阴阳相济、天下靖平的道,他李周巍成道更好,莫说他李周巍成道,哪怕李乾元复生,我也照样要去求。”
山间一片寂静,卫悬因上前一步,静静地看着宗嫦:
“宗道友,厥阴之道为母,不应荼毒生灵,我明白你想转投释修,可释修之道是大放纵之道,看似放下欲孽,实则心底攥着最大的欲孽,你入其中,不过作人刀枪而已…”
“不如修持仙法正道,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
宗嫦呆呆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轻蔑地笑起来,答道:
“卫悬因,你莫不是太高捧你那颗求仙之心了,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生在大宗,治玄修行,翻看大道典籍,享用无边仙资你今日的一言一行自在无比,可脚下无不是被观榭一派在稷中压榨千年的世家百姓、散修小门的骨血,你我都出自陈国,你观榭一派那股臭性子,能唬住谁”
“我当时在陇地修行,不过一小修,期望家庭安宁而已,可种出来的河桑花通通被你们仗势欺人低价收购去,不得不背井离乡,走投无路,杀人取血救命,遂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如若不是师尊提点,我只是陇地一魔修,苟延残喘,你观榭修士大谈求仙时,我宗嫦缄默不言,难道是不想么”
“今日倒是指责我起来了,我荼毒生灵…有没有可能是正道的位子已经被你们坐了千年,坐得结结实实,坐得密不透风!天下求释求魔,正是你们所谓正道、所谓仙道的无能!”
这女子面色冰冷,将手中的酒壶一抛,那股做作的姿态也不见了,只默默地站起来,骂道:
“卫悬因!你若是证不成,有何面目见人!只余下观榭的酒囊饭袋…戚览堰、殷白月之流,不过徒劳作威作福五百年尔!于此世道何济”
这女人拂袖而去,留下淡淡的魔风在空中回荡,卫悬因神色萧索,在山间幽幽立着看着月光撒在袖上。
所有的光彩被他一一收入袖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大元光隐山。
寺庙林立,彩光如雾,最底下的台阶寂静无人,照耀着琉璃色彩,一高一矮两和尚正走在阶上。
明慧摩诃面色怪异,两手拢在袖子里,咂了咂嘴,只觉得口中满是苦意:
‘可折腾坏了…’
一旁的明相高他一头,那如玉般的面孔上闪动着微微赤红的光彩,他有些吃痛般的抚摸着脸颊,看着自家师弟心不在焉的模样,摇头笑道:
“明慧…你看看你师兄,吃了李周巍一戟,这脸颊上还有明阳在烧,你就好喽!安安稳稳。”
明慧转去看他,心头有些恨铁不成钢:
‘怎么不戳死你呢…’
说归说,明慧同样摇头,问道:
“那白麟如何我看他的伤势不轻。”
明相摸了摸下巴,答道:
“还差得远…”
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色,继续道:
“我的护道三宝在香火炉中祭炼了三百多年,师尊说过,此三物不比寻常释器,配合着我的修为术法,寻常的紫府中期也不是我的对手…他竟然轻易抵御…纵然是被那离火灵宝压制,也足见法身之强。”
明相显得有些遗憾:
“不知怎地,叫他学了拓跋家的法身去,看着眼熟…观魔十二法身有三道在拓跋家,应当是其中之一的演化…”
“此法身可以压制晞炁,否则晞光分仪宝台这样名声响当当的宝物,连李恕都死在此台之下,怎么会仅仅给他带来一身晞炁”
他在这头大为嗟叹,明慧听得心中大恸,如丧考妣,明相却笑起来,传音道:
“我这不是收拾得好好的骀悉的气也给你出了…他如今可不好受!只是没能抢一两灵器回来…”
“如今这样是最好的,那白麟虽然被逼到墙角,强忍刀剑,却不至于搏命,坏处都被so悉吃了…我等很滋润嘛。”
明慧合手,心头直呼罪过,走了两步,便见筵白和尚从山间下来,向两人点头,低低地道:
“辛苦两位了!”
明慧略有心虚,默默点头,其实修武星明亮,冲岸的兵马又是大欲道的人,他对两方的伤亡还真没有太多影响,只是他脸皮厚,毫不觉得有什么,笑着回礼。
筵白却随口道:
“方才殿里的大人见了我,询问湖岸之事,眼下轮到道友了,请。”
明慧只听这一句,猛然睁大双眼,心中赫然分明了:
‘大人来人了这是要问我
他悚然而惊,勉强笑着答道:
“多谢大士告知…”
筵白面无表情:.
“都看着你,进去罢。”
明慧顿时冒出冷汗,可一旁的明相眼神一厉,低声道:
“哪处的大人又何用得着见我师弟”
筵白半句话不说,扬长而去,明慧只得把师兄推至一边,苦笑道:
“所幸连累不到你。”
于是迈步向前,从那华光闪闪的楼道之中穿过去,推开巨大的金色门扉,便见金柱通天,头顶一片光彩,地面晶莹剔透,正中放着一口铜锅,两侧大小的法身林立,姿态各异,密密麻麻,按着身份地位高低幻化大小,从两侧一直延伸到最高的主位。
此刻的隆重程度显然与遮卢主持时远远不同,最高处的金身顶天立地,仿佛虚幻着深入天际,巨大的手掌竖在高处,如同一座小山,白玉般的掌纹分明,有如沟壑。
在一边稍低一些的位置,却有一尊高高的金莲,坐着唯一一位形体正常的男子,手中拿着一钵,旁若无人地低头细观。
‘勾连上释土了…江头首也来了,事情麻烦…’
明慧只看了这一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
“明慧见过诸位大德!”
上方寂然无声,唯有铜锅之中咕噜咕噜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听着庞大的金身嗡动,响彻大殿:
“江头首…这就是明慧。”
明慧心中清楚,这正坐首位的正是欲海摩诃量力、大欲一道的主事人天琅骘……自己暗害骀悉的手段不明显,可对方绝对不可能不知道!
他忍不住微微抬眉,这才看见眼前的铜锅里油水沸腾,竟然有一人躺在锅里,皮开肉绽,不断翻滚,冒出一阵阵白烟。
‘五目。’
锅中赫然是五目怜愍!
此锅可不是寻常之物,落入锅中,种种神通被禁锢,如同凡人,不能以术法护体,这油炸之痛可彻骨!看得明慧眼皮直跳:
‘他也偷奸耍滑…可我有师尊、善乐道为背景,无论如何,总要判一判…而遮卢是个无能的,如何能护他自然是下油锅去了!’
明慧这端思虑着,稍稍过了片刻,天上的男子淡淡地道:
“量力客气了,我知道他。”
这天琅骘笑起来,语气平淡:
“战事不利…没有夺得什么利益就罢了,竟然还折了空无道摩诃,我听着局势,原来是明慧摩诃与他有仇怨,暗暗害他。”
“向来就听闻莲花寺那位的手下一个赛一个亲近仙修,在大羊山就得了苛责如今看来也是一样的,是莲花寺不得力。”
一听这话,江头首抬起双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淡淡地道:
“明相还算尽力这明慧…是出了名的胡来,当年在大羊山就该把他罚在山下,不准回去…或者斩了他,给堇莲一个难堪…如今他有摩诃之位,也算善乐道的大人物,不好斩他。”
明慧听得又恐又疑,心中也不敢多想,惶起来:
‘奇了怪了…这算什么事,何至于要喊打喊杀!’
两人说的不算错,他明慧偷奸耍滑的事多了去了,虽然空无相如今由诸相共同把控,可伤的终究不是大欲道的根本,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不像是什么偷奸耍滑带来的惩罚,倒像是坏了谁的好事…戚览堰…戚览堰无故调换人手恐怕不是没由来的,这座大元光隐山上恐怕有着不少人的谋划,我这又是伤及了谁的利益…’
可江头首这话天琅骘不大爱听,一时间沉默,却见这大羊山的使者笑了笑,声音小了许多,只在两人之间回荡,幽幽地道:
“量力…可曾知道辽河的事情当年的辽河诸弟子…仅存那一个,弯弯绕绕,一路游历天下,竟然回到辽河了。”
天琅骘面色一变,多了几分冷厉,问道:
“他怀着法相不算的命格,又如何到自投罗网的地步”
江头首沉着脸摇头,答道:
“这事说来话长…当年忿怒显相的蠢蛋…一路跑去找他,被利用着算着了忿怒法相的状态,我家大人也一同去合计了,那位应当是去了…”
“既然去了,这事情就不同了,我家大人和慕容家的那位一同出手,眼下是暂时定住了释土所在,现下是看这泼天的机缘落在谁头上…”
天琅骘听得怦然心动,同时也恍然大悟,答道:
“我说呢…恐怕我道那位也在忙着此事,否则何至于让孔雀…害!”
江头首意义不明地撇了撇嘴,答道:
“眼下有好几个人选,诸位大人的意思…忿怒失位已久,事情也不好声张,可派进去的一
定是要有本事的…我啊,还是觉得药萨成密可以试一试…”
天琅骘立刻会意,笑道:
“下次法会,我一定举荐他。”
江头首笑着摇头,很自然地继续:
“也正是那蠢蛋的举动,让那位辽河传人有了很不一样的变化,如今不止戒律道在保他,大慕法界也极为看重,两位亲自去了辽河,惹得局势大变…”
“你想啊,如今多少事情折腾高服看样子得了契机,已经闭关,这参紫卡了他这么多年,也总算度过去了,齐地的威风又要涨…他跟我们几道的关系又不好…”
“龙属因为合天的事情又与慈悲起了冲突,慈悲这些年虽然很威风,可面对龙属还是犯怵的,大慕法界又一副不上不下的模样,没有善乐道出手,往后的事情还真不太好办…”
天琅骘微微摇头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怒意来,同样低声答他:
“这个时候是要用人,可哪里用得着他公孙碑是有心向着我们的,我好不容易说动了戚览堰,如今这事情搞得不三不四,如何给他们两个交代!”
江头首目光阴冷,淡淡地道:
“戚览堰都不急,量力急什么!你要杀白麟,没有一两位大人镇压如何使得如今各位大人分身乏术,这份利益如此丰厚,你可不要随便得罪人!”
天琅骘听了这话,总算闭口不言,江头首安抚道:
“不是不能杀他,顶多与堇莲斗过一次…只是明相是个勤勉的,到时候善乐撂了担子不干,反倒是我等吃亏。”
天琅骘闭目良久,突然叹了口气,答道:
“这事情山上不管,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今天的事绝对会传到各道的耳中,到时候几家都会来人,我们岂不是给别人做了垫脚石我是怕我们白白折腾…最后便宜了别家!”
他目光冰冷,叹道:
“你信不信,等到慕容家折腾完了手上的事情,连他们都会南下,以他们的实力,度化不掉李周巍,难道还度化不了李绛迁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