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涛涛,北岸光明璀璨,一排排的僧侣静静立着,云层之中则金身隐约,形态与外貌各异,根据修为与位次高低参差,在空中忽隐忽现。
而在最高处,一片红盈盈的真火正喷涌不断,汇聚成一座长条拱桥,灵火升腾,顺着拱桥的两侧往上爬,在桥正中凝聚成一道架在桥楼上的亭子,共分六角,赤焰滚滚。
一位披金裳的长脸男子正坐在亭中,倚靠在桌案前,两只手则搭在一块,右手松松垮垮拎着一双玉箸,将桌案上的四碟小菜翻来翻去。
拱桥两旁都跪着披甲的士兵,竟然不是活人,纯粹是炽火撑起来的,活脱脱像是悬在半空火焰盔胄,那双金色的火眼藏在盔胄之下,显得阴森森。
稍等片刻,有一人从山间过来,长得五大三粗,腰粗如桶,满脸毛发杂乱,两颊皆是紫黑之色,毫不客气的迈步进来,一屁股坐在他面前。
那只根根粗肥的手指甩了甩,变出一双银箸来,立刻往碟中去夹,扰得这长脸男子变了颜色,啪一声把箸放了,骂道:
“真是一副蛮夷习性!”
“怎么?”
这粗腰的壮汉毫不客气的横了他一眼,答道:
“你不是蛮夷?还是我不是蛮夷?”
这一句话顿时将瘦脸男子的嘴给堵住了,他‘嘿’了一声,答道:
“如今也是天下之中央的主人,慕容家美男子也不少,怎么出了你慕容颜这个憨脏货色!白瞎的这名字,到了南方来,还要落人话说…提北狄之过去。”
粗腰的壮汉冷笑道:
“江南也是半个海内,当年未必比北方差了,你中原一口一个南蛮,当年的上元真君北游、端木奎行霸道之事的时候可有人吱声?连江伯清都敢戏耍王侯…你要说有什么体面?”
上元如今成了真君,两人即使提他也只好提是北游,对端木奎则不客气得多,两人吵归吵,终究私交不浅,慕容颜夹了两筷子菜,只道:
“白麟就在对岸,营阁道友要是放不
“倒不至于怕他。”
是楼营阁两眼微眯,并没有被对方的语言轻易激怒,语气平淡:
“明阳是喜好大成、喜爱强权的道统,强者越强,弱者越弱,他不说是五法俱全,就算碰到了参紫,沾上一点小成的意味,别说我了,就是戚览堰到了此处也要斟酌…”
“至于现在…刚刚突破紫府,性命不全,说到底,也不过是有点神妙的紫府初期,光光你去就能压的他够呛,莫说加上我了。”
慕容颜哈哈一笑,满脸的横肉挤在一块,答道:
“你这算得不错,我前些日子听说他,仍有些不屑…说他命数加身,明阳都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了,能有多少加持给他呢…不是说有个命数在身就什么秘法、什么功法都不需要练了,魏帝镇压天下靠得也不是命数…当年的魏太子也没几个能说镇压同辈的,何况今日?”
“只是听说铁弗国的天才,近年崛起的赫连兀猛与他交了手,趁着他手里没有灵器,尚且不能轻易拿下他…我这才多了几分看重。”
他慕容颜也是慕容家的天才,而北方的地域广阔,人口也比南方多得多,诸王族、帝裔、仙裔齐聚此地,又交互通婚,血脉分布广泛,能从众脉之中杀出来,最后成就紫府,本也是一等的人物了。
更难得的是北方道统独据当年破灭的诸多天朝、仙宗、仙门遗留下来的丰厚遗产,无论是灵物还是血脉,哪里能是太阳道统远走南方,开发蛮夷收拢来的弟子能够相比的?如若不是太阳道统有个青松观的出身,凭借着祖上的关系得了几件法宝灵宝,北方心也不齐,这些年都不必如此折腾。
南北交战摩擦这么多年,说白了北方从来是几家释修看准了利益,单独南下,甚至少有紫府大战,连用的人都是地界上的大部分散修,却已经能逼得越国几乎所有道统联合,本就有相当大的实力差距…
‘除了玉真尊位、端木奎那几个非人的存在…三元二紫诸位都看得过去,至于如今…南方真没有几个值得一看的!’
是楼营阁不再动筷,只自斟自饮,答道:
“赫连兀猛是个天才,只是同样羽翼未丰,哪日他要是迈过仙槛,披上了大夏郢铜甲,拿起了万城凭御,再吞服赫连泛炼的敕铁丹,恐怕也就拓跋家那位小公子可以比了,到时候,你我…皆不如他。”
他这话说得慕容颜双目圆瞪,可偏偏这几样灵宝的名声大,此言一出,他还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能眯起眼睛来,凶厉之色淡下去,冷冷地道:
“他祖上豪气,如今又落魄,没有什么并驾齐驱的天才跟他一起分灵物而已,我慕容家的诸多宝物若是让一人来持,哪个能挡得住?”
“这却没意思!”
是楼营阁摇头,道:
“你要是这么来论,怎么不说你生在慕容家,而非生在什么平民百姓佃户之家?再者,你慕容家能这样风光,本就是宣帝之泽,与他家根本不能相比!”
他慕容家是北狄中得利最大的几家之一,当年在天朝之争中败给了父戚家,原本岌岌可危,更是在三教之乱中不知所措…好在天命中兴,出了个燕宣帝慕容解。
这位帝王临危受命,先用武力压服三教,又传诏:
“释者,从次第修证功夫,大道也,魔者,存性而行术……仙者,修缮神通之法,返本溯原,亦不失尊位。”
此诏号称中宣帝诏,将仙魔从道统定义为高明术法,释修才是修证功夫,转向供奉慈悲道。
从此燕国道统次序分明,天赋好的修仙魔,等到了寿元尽了,又有一定神通,便可转而投入慈悲道,虽然不能每每功成,却也得了不少收获,累积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
一旦释道成为紫府、异府修士可能的道途,其中的矛盾便迅速缓和了——毕竟再怎么苛刻,谁也不介意到了万不得已多一条退路,慈悲道也以大肚能容为教义,相互成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释土增广速度极快,在自己的道路上也越发有了不同于其他释修的神妙,隐隐有争夺七相魁首的模样了。
虽然因为过度膨胀,释土之中竞争激烈,不如其他六相位置稳固、百年难易,可慕容家因祸得福,一步步走上巅峰,如今魔释仙三道皆有建树,魔释之间更是相辅相成,慕容颜自然有资格说这话。
他转而道:
“赫连兀猛深入腹地,一定不会使全力,他铁弗国在诸王侯之中排名最末,也不敢冲动,早说了他羽翼未丰,打个平手也是正常。”
“你如今身后无忧,正与他斗上一场!你神通比他广,灵器也比他多,听说他连称手的兵器都没有,只注意着…眼下局势不明,你我都是试探,不要起杀心,也莫要追太深。”
他幽幽地道:
“赫连兀猛已经到了玄妙观,从玄妙观一带试探那什么朱宫…别说她受伤了,就算是安然无恙,她也不能在赫连兀猛面前讨什么便宜,易殊…汀兰一定会过去。”
他提起汀兰真人,目光就有些复杂,毕竟她也是齐人,早年也相互认识…此刻面上只淡淡带过,答道:
“虽说如此,我还是要替你压阵,防止太阳道统几个残余使什么招式。”
慕容颜面色不改,点头道:
“诸道的兵马未至,只先试试水。”
他化为魔烟散去,留下是楼营阁独自在亭子之中坐着,面上的神色渐渐趋于平淡。
‘落霞一副放手不理会的模样,态度实在暧昧…虽然慕容颜说是戊光道统不想陷入被动…可怎么看都有些不屑的意思。”
“而北方利益盘根错节,更是混乱一片,即使达成了共识…到头来也是大有操作的空间…李乾元的事情,诸势力各抱着不同的态度,有些激进,有些缓和,甚至还有一方略有些好感…可延缓魏帝的陨落是个大家都暗暗有些赞同的事情…戊光道统若是迟迟不管,诸家可不止是榨取利益了…’
他抬起杯来,似乎对河对岸的李家并没有太多的反感,也没有传闻中的坚持恢复是楼的模样,一切一切的举动,倒像只是个政治立场,眼神中唯有幽幽的冷意:
‘大王不在乎…我却不能不在乎,高家的未来在我们手上…如今连崔家都明哲保身了,继续顽固地坚持所谓的祖宗受恩,必然将我高家推入深渊…’
‘梁末的乱世我家已经输过一次了…只留下些表面的光鲜…如果这一次再输…高氏不复存矣!’
大江。
森森的魔气在空中不断涌现,化为片片寒风,粗腰的壮汉现身而出,只是微微一顿,这魔气变化为闪着光的亮洁盔甲,一一挂到他身上去。
他的神色却没有即将斗法的振奋,那双横肉之间的眼睛也没有先前的放肆与鲁莽,而是平静似水,充满着缜密的心思。
‘真是难得的好机会…’
他就这样站在江水的上空,滔滔的魔气混合着无色且朦胧的华光在身边环绕,冲天而起,染得北边的天空迅速转化为浅灰之色。
下方响起震天的高呼,慕容颜的目光却直勾勾地盯向前方。
几乎是一瞬间,身披金色麟甲,腰悬华阳王钺的男子已经立在河岸耸立的崖山上,遥遥望着,那一双金瞳刺过来,让慕容颜明显有了笑意。
江岸的魔烟正越来越盛,他并未多言,缓缓将手抬起,从太虚之中提出一柄长兵器来。
此物长相类剑,铁龙张口形状的剑柄之上却是一整根浑圆的硬铁柱,一节节如同白骨拼接,长约四尺,比寻常宝剑还要长出一截。
只等了片刻,他的身形已经从原地消失,江岸的滚滚魔烟应和一般如潮水涌起,呼啸而来,那如同响雷一般的声音才在半空中炸起:
“燕国慕容颜,前来讨教!”
与此同时,那无形的朦胧之水已经迅速汇聚而来,在天空中笼罩起如同水幕一般的浩荡光辉,忽隐忽现。
神通佞无晨!
慕容颜绝非善类,即使预估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也比对方多一道神通,可既然没有绝对碾压的把握,上来也绝无客气,灵器袭来的同时,滚滚的神通也顷刻之间笼罩而来。
天地之间的光辉一瞬间黯淡,两岸的人马皆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明明天地之间艳阳高照,太阳明亮,刺眼的光辉却无法到达大地,两岸一片昏沉。
此昏沉不类黑暗,虽然灰蒙蒙,一切可睹,色彩却再不鲜艳,黯然无光。
唯有山崖上那一对金眸依旧明亮。
李周巍在神通之中,所受的感悟却是最深的,对方全力出手的这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水汽已经将一切昭示明白:
‘牝水…是牝水神通。’
在一片暗沉之中,李周巍体内的种种神通和法力都迟钝起来,牝水乃是显世之道,对方又是慕容家的嫡系紫府,这一道神通封锁影响,先声夺人!
金眸男子唤起神通顿时慢了一瞬,慕容颜的灵器已经袭至面前,那怪模怪样的铁器带着滚滚的魔烟扑面而来,却见李周巍只来得及微微侧身,退出一步。
慕容颜并不意外,他这佞无晨本就是占据主动的神通,并且越是落入他的节奏,这神通的影响也就越有效!
手中的灵器并未落空,只是微微偏转,而不仅仅是李周巍以退让换来了反应时间,慕容颜的另一只手也立刻掐起术法!
可这一刹那,李周巍已经止了退出去的步伐,抬起手来,一只大手穿过滚滚的魔风,迅捷如雷霆,竟然往他颈上捉来。
‘好大胆!我魔修之躯,岂惜与你换伤!’
他双眼色彩闪动,手中的法术停滞,立刻化掌去接,神通催动越发激烈,却见面前的男子已经抬起另一只手来,用腕部挡在他的灵器之前,那袖甲中光明灿灿,腕间有一不起眼的金环。
他并未动用灵宝,只以乾阳镯本体相迎!
“嘭!”
沉闷的灵器碰撞声响起,一点光明带着火花迸射而出,这灵宝受了刺激,放出万丈华光,暗沉的一切骤然光明,凝固的天光终于恢复流动。
李周巍的身形散而复聚,近在咫尺,吹拂而来的魔风在法躯上纷纷自行消散,他眉心已经亮起一片光明。
慕容颜却毫不停顿,亦没有半分意外,直视他那双金眸,滚滚的魔风往他的面上吹来,那张唇舌之中传来嘶嘶的声音,隐约能看见其中有异物耸动。
‘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