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儿,放学记着去邮局取信!”雷洪刚隔着窗户喊杨四眼,“祥子!还不起来!看看都几点了!”雷洪刚转过头对着自己家喊。
杨万里每个月都会寄信回来,雷祥每天早上都不想起床。
杨四眼推着杨万里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杨四眼就比车把手高一个头,等雷祥磨磨叽叽出门,杨四眼把雷祥稍在后面,自己跨过车横梁站着往前蹬,一次蹬半圈,让车滑一会再蹬半圈;两个人在路上已经是街上的风景线了,医院门口卖早点的顾大妈每次看见两个人骑过去。一边捏油条一边念叨:“家里大人胆子太大啦,太大啦。”
邮局就在学校附近,杨四眼斜跨着书包和雷祥一前一后进去,传达室大爷看见两个小孩跑进去,喊到:“取信在这!”
杨四眼停下看着大爷,说:“有我爸的信吗?”
“你爸叫什么?”
“杨万里。”
大爷在箱子里翻腾着找到信件递给杨四眼。又问:“旁边那小孩,你爸叫什么?”又低头翻找。
“我爸没信。”雷祥看着大爷。
大爷感觉被耍了一样,“没信赶紧走。”
杨四眼稍着雷祥回家,路上路过顾大妈的摊,顾大妈到了下午就开始卖麻薯了,看着两个人从面前过去,一边给麻薯裹花生粉一边念叨:“小娃娃还在骑,还在骑。”
杨四眼在雷洪刚家吃了晚饭,帮着雷祥收拾了碗筷,杨四眼临出门雷洪刚说:“把信收好,四眼儿。”
夜里,杨四眼在被子里借着院子里的灯在床上拆开了信,里面的钱和信散落在床上,杨四眼打开折叠的信,他才反应过来,他很多字都不认识。
杨四眼急的从被窝里窜出来,跑出门去敲雷洪刚的门:“洪刚叔!洪刚叔!我爸的信我看不懂。”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门开了;雷洪刚看着门前这个连裤子都不穿的杨四眼,拿着信眼巴巴的看着他。杨四眼进门坐在雷洪刚面前,雷洪刚食指和中指夹着烟,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信,烟拉着很长的尾巴向上飘,消融在灯泡的光里,雷洪刚看了看信,对着杨四眼说:“你爸说他很想你,他在浙江,让你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最后让你把钱收好。”杨四眼连忙问:“还有呢?”雷洪刚说:“没了。”“我爸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但是让我替你给他回信。”
杨四眼想了想,抬头看着雷洪刚,声音压低说:“我就想让他回来。”
雷洪刚把信推到杨四眼面前,起身去拿起纸和笔,走到杨四眼面前:“来,我教你写。”“写什么啊洪刚叔。”“想让你回来。”
雷洪刚抓着杨四眼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画教着杨四眼;杨四眼最终在给杨万里的回信上歪歪扭扭写了五个大字“想,让,你,回,来。”
最终的回信上,雷洪刚在五个大字后面添了些话:
“万里,我们都很好,你也照顾好自己,寄来的钱我一分都不拿都让四眼儿存好了,企业大环境好,分的东西也多,够我们用了。四眼儿这孩子懂事,听话会照顾人,祥子跟着他我放心。那五个字是四眼儿给你写的。你安心打拼,这边有我。”
第二天早上杨四眼站在雷洪刚家门口,等着雷洪刚出来,递上去几张钱。
“四眼儿,这是干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洪刚叔。”四眼说完这句话,雷洪刚一激灵。
“你小子跟谁学的。”
“我爸教我的。”
“你爸叫你存好。”
“我爸的话也不能都听。”雷洪刚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九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杨四眼见雷洪刚没有伸手接钱的意思,他快速的把钱丢在雷洪刚的脚边。转身拔腿就跑,都来不及骑在自行车上,推着就跑出大院。
雷洪刚弯腰捡起钱,看着杨四眼跑掉的背影笑了笑,进屋把钱放在衣柜顶上的铁盒里。
雷祥醒来看见杨四眼的自行车不在,对雷洪刚说:“爸爸,四眼儿没等我。”雷洪刚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看着床上的雷祥说:“现在追或许你能追上。”
杨四眼晚上没有去雷洪刚家吃饭,他怕雷洪刚抓着他让他把钱拿回去。
这时雷洪刚声音在门外叫他:“出来吃饭,用你的钱买的肘子肉,赶紧的,趁热。”
从这次开始,每次杨万里寄回来的钱杨四眼就会把一部分给雷洪刚送去。
杨四眼从八岁到了十二岁,虽然杨万里的每封信的内容都是一样,但是带来的钱越来越多;在杨四眼眼里杨万里那如同机械般重复的问候已经让杨四眼不耐烦起来,自从杨四眼能看懂来信的那天开始,杨四眼对雷洪刚的感情已经渐渐超过了对杨万里的感情。
杨四眼照常在雷洪刚家吃晚饭,雷洪刚照常问杨四眼这次的信里说了什么,杨四眼边嚼着东西边说:“信里问咱们都好着没,问我钱够用不,说他工作再稳定一些后就回来。”杨四眼眼神一直在盘子和碗之间来回移动,雷洪刚看出来杨四眼的不耐烦但也没去多说什么。点了一根烟,对着杨四眼说:“明天把回信寄出去。”
等杨四眼回去后,雷洪刚对雷祥说:“四眼儿不提他爸,你也别提。”雷祥早就觉得杨四眼对待信的态度变了,一下子就明白了雷洪刚的意思。
又过了一个多月,又有来信,雷洪刚在吃饭的时候对两个孩子说:“我下班去取信,你们早点回来吃饭。”
雷洪刚拿到信拆开,里面依旧是一张纸一沓钱,数额不算小,信里面写道:“四眼儿,最近还好吗,爸爸很想你,爸爸现在在做贸易,贸易知道吗?没事,你会学到的,爸爸稳定之后就会回来看你,你把这些钱分一半给你洪刚叔,我可要好好谢谢你洪刚叔一家啊;你让洪刚叔带你办一张银行卡,以后就不用寄钱了,现在社会发展的真快,你要好好学习,不要被社会落在后面啊,***说过,落后就要挨打;多看看书,你看你每次回信就回几个字……”
雷洪刚看完把信再照原样叠起来装好,粘好,晚上交给杨四眼。
第二天一早,杨四眼站在雷洪刚门口,把信里的钱都给雷洪刚,还是那句话:“给你添麻烦了洪刚叔。”雷洪刚看杨四眼把钱都给了他,他也没有说什么,告诉杨四眼:“想吃什么给叔说。”杨四眼想说什么又没张开嘴,雷洪刚说:“肯定有事,说吧。”杨四眼开了口说:“我爸让您带我办张银行卡。”
杨四眼办不了银行卡。没有身份证办不了银行卡,没有监护人办不了身份证;雷祥有他爸雷洪刚,杨四眼谁也没有。
时间像吹过去的风,吹枯了大院的树,吹跑了树枝的鸟。
这年杨四眼和雷祥十五岁,是雷洪刚照顾杨四眼的第八年。
雷洪刚在矿场的食堂里面做厨师,身体壮力气大,颠勺的时候火光衬着他威风凛凛,没有一个职工说食堂的饭菜不好吃,雷洪刚很快就被领导提拔为主勺。
这一年是雷洪刚做主勺的第十五年。矿场食堂要接待前来视察的市领导,雷洪刚和其他厨师在食堂门口迎接市领导,矿场的小王科长带着市领导进去参观,点头哈腰眉飞色舞的介绍各个流程和操作步骤。因为来这参观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吃一下食堂的饭菜,有的领导也带了家属来,矿场的部分员工也来了,他们把这叫做干部和群众的深刻交流。
领导们陆陆续续的都进去了,雷洪刚跟在人流的最后面。
轰的一声巨响,食堂门口的人被震的摔在地上,食堂里的人被爆炸而来的火光吞噬;雷洪刚被震的慌了神,趴在地上,身边的人都哭喊着逃命,雷洪刚从慌乱中站了起来,扶起身边的人告诉他们离远点。
雷洪刚闻到了刺鼻的臭鸡蛋味。
又一声巨响,食堂塌了一半,巨大的石块伴随着火光四散飞射出去,砸向外面的人群。
雷洪刚看见食堂里面的火光,听见皮肤被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他看见里面有些火人满地打滚,听见女人孩子哭泣着。里面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雷洪刚毅然决然的冲了进去,其他几个厨师跟着雷洪刚一起冲了进去,他们把还活着的人抬出食堂,用衣服扑灭火人身上的火,只剩下烧焦的身体。雷洪刚走到食堂的最深处,他听见了一个小女孩的哭声,他往哭声的位置走去,看到一个女孩卡在塌下来的梁柱之间,抱着头缩在那里。
雷洪刚轻轻的问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颤抖的回答:“颜,颜晓雨。”
雷洪刚伸出双臂从缝隙中去抱颜晓雨,颜晓雨身体瘦小很容易被抱了出来,颜晓雨被爆炸吓的腿软,雷洪刚只能把她抱在怀里往外面走,雷洪刚感觉头很晕,气味越来越刺鼻,雷洪刚加快了脚步,眼看就要到门口了,轰,第三次巨响。
食堂彻底塌了,在被掩埋的一瞬间,雷洪刚模糊的看到前面伸着手的同事们,雷洪刚把抱着的颜晓雨甩了出去,砸下来的钢筋穿过了雷洪刚的胸,穿过了雷洪刚的脑袋,雷洪刚的眼睛一直盯着大门的亮光。
正在上课的雷祥被老师叫了出去,去了许久也不见雷祥回来,杨四眼跑去问老师雷祥去哪了,老师说矿场派人过来说让家属去认尸体。
杨四眼发疯了一样骑车赶去矿场,那一天矿场全是人,有死人,有活人;他一眼就看见了雷祥趴在雷洪刚的尸体旁边,哭着喊:“爸爸!爸爸!”杨四眼跪在雷洪刚旁边,搂着雷祥的肩膀,死撑着不喊出来,泪水鼻涕混杂在一起,小声叫着:“洪刚叔,洪刚叔!”
冰冷的钢筋穿透火热的身体,鲜红的血流出,浸透了两份真挚的感情。
雷洪刚被矿场安排火化,健壮的雷洪刚被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面。
市高官在市政府门前发表讲话,来悼念这场液化气泄漏造成的连环爆炸中死去的人,也表彰了这场爆炸中英雄们,雷洪刚就是其中之一;市高官说,作为一个党员,就要向这些英雄学习,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为人民服务!
市高官叫颜国庆,是幸存者之一,被救的颜晓雨是他女儿。
在废墟的最深处,消防队找到了两具被烧的黑焦黑焦的尸体,经确认,一具是矿场小王科长;而另一具一直没人认领,
回到家里,杨四眼取出小学的时候戴过的红领巾系在骨灰盒上;雷祥说:“别人家都是白布。”杨四眼说:“因为你爸是英雄。”
杨四眼知道红领巾不是人民英雄的血染红的,但是红领巾是因为人民英雄而诞生的,它理应属于英雄。
杨四眼和雷祥在立好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雷祥给他父亲点了一根烟,雷祥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学着雷洪刚活着的时候,深吸一口烟,呛的他直咳嗽,他又深吸一口,这次他把烟吞进了肺里,又从鼻子里吐出来。
太阳落山了,夕阳照着墓碑发红发亮。雷祥对杨四眼说:“四眼儿,我是孤儿了。”杨四眼说:“我就是你兄弟”雷祥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晚上,雷祥把衣柜上面的铁盒拿下来打开,里面的钱成了两张银行卡。
一张写着雷祥,一张写着杨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