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枫姐说,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描述高三生活的话,那应该是“五彩斑斓的黑”。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在我这样一个不通绘画不分色彩的人眼里,黑就是黑,五彩斑斓就是五彩斑斓,哪里会有什么“五彩斑斓的黑”?所以我当时觉得,紫枫姐的高三一定是段非常精彩的回忆,即使有压力有阴郁,也是充满了色彩缤纷的片段,那些快乐的碎片飘散在心灵的每个角落,才能够让黑色也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最后一次艺术节开始前夕,在文堇即将离校去参加最后一次集训时,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如果要你用一种颜色来描述我们这三年的高中生活,你会怎么选?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用颜色来描述生活?这肯定不是你的想法。
语气十分笃定,就好像是能够清晰地看到我的内心。
我哑然,只好向她坦白说这个问题并非是我原创,而是姜紫枫的灵感。当时她就笑了,她说,就知道你没这么蓝色。蓝色?我很快就想到了英文里的“blue”这个单词,这个词除了蓝色以外还有“忧郁”的意思,但是忧郁?难道紫枫姐很忧郁吗?我在她的身上从来没有感受到过那种悲观的气质,也许在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夜短暂的看到过,但我很肯定,忧郁绝对不是姜紫枫的主旋律。
文堇接着说,如果让她来描述的话,大概会说是“橙红色的灰”。我同样不理解这个答案的意思,于是想要一个更详细的解析,然而她只说: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故作高深的样子。
然后她问我,姜紫枫自己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我便告诉了她紫枫姐那个看似矛盾的答案。没想到文堇听到后愣了一下,随后感叹道:
“原来那么厉害的人也会这么煎熬啊。”
煎熬?我愈发困惑了。
“为什么,这难道不是说生活虽苦但也很甜吗?”
“什么啊!这明明是说生活虽甜但却很苦好吗?”文堇说,“黑色是基调,五彩斑斓是调色,无论加多少美丽的修饰,黑色都是底色。”
我当时就愣住了。
原来我一直理解错了这句话。
紫枫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段时间呢?
我从来没想过,那样光辉绚烂的人,也会有煎熬难捱的时候。
我一直在想,究竟该用一个什么样的颜色来形容我的那一年。
“五彩斑斓的黑”?“橙红色的灰”?
都不是。
我的黑色里,没有五彩斑斓。
我的灰色里,也没有鲜艳的橙红。
除了黑就是灰,除了灰就是黑。
别无二物。
“喂,思思,今天我和顾渊去参加了社团大会,是凌潇潇主持的,可惜你没来,不然你就能看到当初那个稚嫩的小丫头,现在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新学生会主席啦!”
“嗯,可以想象到她的样子。”
“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吧……”
“马上就是艺术节了,那天你会来学校吧?我的乐队要演出哦~你会来看吗?”
“哈哈,当然会啦~”
“真的吗!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那我继续写作业啦,你忙吧,不打扰你啦~”
“嗯嗯,拜拜~”
“那天你要去学校吗?”
挂断电话后,母亲的声音拐过一个弯远远地从浴室飘过来,接着,她赤着脚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卿思蜷着腿坐在病床上,玩着手里的手机,看到母亲进来朝她眨眨眼:
“是呀,我想去。”
妈妈走过去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吻:
“真的吗?医生说你最好不要受凉。”
“没关系啦,就一天,而且可以穿得厚一点嘛。”她指了指床尾那件厚厚的粉白色羽绒服,“穿这件,里面再加一件毛衣,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我瘦啦。”
妈妈只是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嗯,听你的,多穿点,别人就看不出来了。”
“就是说嘛,总是有办法的。”卿思继续翻着手机,“齐羽说,那天她要在全校同学面前演出呢,就是她组建的那个乐队,喊我去看。”
“这么厉害呀。”
“对啊,超级厉害,我觉得她一直都很厉害。”
“嗯。”妈妈轻轻抱了抱她。
卿思说想要洗澡,妈妈想了想,让她去洗,自己便站在浴室外面的护士铃旁,以便出现什么意外可以马上叫人过来。
卿思拿着换洗的衣物钻进浴室里,拧开水,温暖的水流喷洒出来,但果然没多久水就开始变冷,她再次打开开关,水很快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就这样,她坐在雾气缭绕的浴室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水的温度一点一点流逝,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缓慢而细微的变化,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就如同躺在静谧的河流中,生命力跟随河水潺潺流逝,流入孤独无垠的黑暗之地。
对于“死亡”这件事,在健康的时候几乎完全没有确切的概念。心里想着生老病死无非是自然规律,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轮回,不必终日惶惶难安,担忧恐惧。但真正要面对时才能够彻底理解生命所暗藏的无情与恶意,身体机能濒临崩溃时反馈给感官的疼痛让人愈发清醒。越是想要逃,越是逃不开,被死死缠住。
留恋着许多人和许多事,遗憾着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温暖、明亮的地方不曾涉足,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清楚地感受到,“大病一场,然后痊愈”和“大病一场,然后死去”,完完全全,是两件不同的事情。
通过偷听父母和医生的谈话,卿思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陪伴大家到更远未来的诺言她注定只能在梦里完成。那种陷在泥沼里无法挣脱的绝望的感受,让人难以接受,但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在即将到来的艺术节,去看一场朋友乐队的演出,和朋友一起度过一天。
光是想想就觉得会很美好。
卿思在烟雾缭绕的浴室里想到前两年的艺术节,想起前年自己和齐羽两个人在文学社摆摊被一大群男生围住的样子,想起去年和顾渊一起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亭子里的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笑得弯下腰去,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那些回忆越快乐,越是美好,她就越是舍不得离开。可舍不得又有什么用呢?
厄运从不理会祈祷和哀求,该来的总还是会来。
离别这件事,就像是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样,没有办法拒绝或挽回,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喜欢极端疼痛或是痴迷死亡美感的人,但大部分的普通人想要的只是平稳地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可以关掉的灯光总比没法关掉的日光来得亲切,但光的种类却是人们无法选择的固定规则。就像离别这件事一样,人们充满希冀地询问,“不要离开我好吗”,但往往得来的只是绝望的沉默。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融入温暖的水流后迅速湮灭不见。
又在下雨。
大街上是一派萧瑟的秋末气氛和流光溢彩的繁华的违和景象,一路去往车站,天空中飘落着非常绵密的雨,它们小心翼翼的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公交巴士的门在身后合上后,清晰地感受到强烈的温度差,狭窄的空间内,暖气和呼出的二氧化碳让气温升高,那份暖意里带着陌生的味道涌入池妤的身体。
车厢内白炽灯的光线刺眼,女生揉了揉眼睛,垂下头。
即使是周末,从运势而言绝对是诸事不宜的一日,心情跌落到谷底。
坏事远远不是到被补课老师骂为止。
上次模拟考试的试卷陆陆续续地发下来以后,便被要求带着卷子去找老师一题一题的求教,原本因为犯了和上次相同的错误而被训斥就已经够让人心烦的了。结果刚才半路上摔了一跤,抱在怀里的试卷掉进水坑里,糊了大半。
不仅如此,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沾了不少泥。
一想到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手洗衣物,池妤的手指关节就隐隐作痛。
这一年转眼进入尾声,看着十字路口红灯的倒计时,池妤咬了一口刚买的糯米团子,想起上课时老师一再念叨的“离高考还有七个月”。
七个月,二百一十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六十秒。
说起来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但大家的神经却从更早的几个月以前就开始绷紧。
巴士准备启动的时候,红灯变黄再变绿的过程里,看到顾渊站在马路对面。池妤条件反射地想对他招手,同时又觉得这样做不符合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策略,就忍下来。但男生似乎有所感应似的回头,视线看过来,池妤随之低下了头。
貌似没有被发现,巴士开过这个路口到了下一站,池妤才把头抬起来。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即将到来的艺术节,也许会是吧。
她这么想着,和巴士一同在雨中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