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怎么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能遇到她。
阵法消融的瞬间,一个手持战斧的女人,正在静静地盯着他。
这女人两鬓斑白,容貌却只是三十多岁的模样,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
姜淮霎时间毛骨悚然:“萧渐秋!你,你怎么在这里?”
萧渐秋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怨气:“我为什么在这里,难道你不知道么?若不是你,我应该正与定边在塞上牧马放羊,我儿子不会被毒得憨憨傻傻,我孙子也不会丹田尽废。如今,你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说罢,便手持战斧,向前走去。
她每向前走一步。
姜淮就向后缩一步。
可即便再害怕,她嘴上也没有半分服软:“胡说!若赵定边真的爱你,早就和你一起离开荒国了,又怎么会放你一个人重伤在外域孤苦无依,他就是舍不得我才留在京都的。你个贱女人,别做梦了!”
萧渐秋冷冷一笑:“哦?这么说,我离开京都的这几年,你已经住进镇国府了?”
姜淮:“我我我我我……”
萧渐秋轻蔑一笑:“你这个下药都得不到男人的可怜虫,又何必嘴硬呢?”
听到这句话,姜淮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都变得凄厉起来:“你才下药,下药的人是你,都是你用阴谋诡计,才骗到定边的!”
这句话,戳到了姜淮一辈子的痛处。
多年爱而不得,为了如愿,他甚至给赵定边下了药。
结果,赵定边意志力实在太强,愣是扛住了药力,把她绑住,然后逃跑了。
这一逃,就逃到了情敌的被窝里。
那时萧渐秋虽然与赵定边相互倾心,但始终在宗门和情郎之间犹豫。
结果,这一下药。
哦豁。
姜淮本来赵定边还会因为姜峥的原因,对自己有一些照顾。
结果从那天起,他变成了一个老婆奴。
所以这件事是姜淮一生的痛。
这暴击谁能顶得住?
姜淮全身黑色真气弥漫,顿时就克服了恐惧,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黑气缭绕的剑,直奔萧渐秋的咽喉而去:“去死吧!”
却不料,萧渐秋只是轻轻擎起战斧。
只听叮的一声。
姜淮倒飞出去,疯狂的双眸顷刻间恢复了神智。
她忽然想起,自己打不过那个贱女人。
眼见萧渐秋越走越近,她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因为恐惧而颤抖。
“你,你不能杀我!”
“我为何不能杀你?这次,莫非还有姜峥护着你么?”
一股无助之意在姜淮心中悄然蔓延。
这次,谁还能救我?
在她的视线中,萧渐秋就像是九幽之中爬上来的恶鬼,身影渐渐放大,黑色的影子就像是地狱一般将她慢慢吞没。
这是她心中唯一的反应。
虽然她也是宗师,但宗师的手段大相径庭,她本来修为就不如萧渐秋,悟的道又不适合正面对战,如果选择硬刚,必死无疑。
她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上下颌用力一咬,舌尖血便喷涌而出,落在阵眼之上。
一时间,血红之光大盛,将她团团包裹,飞快凝成一个红珠,在原地消失不见。
于是山洞之中,只剩下了“萧渐秋”一人。
“哎!果然跟好弟弟说的一样,”
光影变化。
上了年纪的女人,很快就变成了容貌艳丽又带着一股野性的年轻女子。
凰禾手中的战斧,已然变成了长剑。
她把长剑丢在了地上,眉头微皱揉了揉肩膀。
果然,只要怀着不轨之心,对身负国运的人出手,一定会受到国运反噬。
除非像刚才的和尚与道士一样,得到了皇帝的临时册封,才能与赵定边正常交战。
这次自己只是被动防守,还是有些许反噬,难怪好弟弟不让自己出手。
一时间,她感觉心里有些温暖。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尽管宗门里的师父和师姐妹对她有真心,却还是宗门利益为重。
不像我的好弟弟,只会心疼姐姐。
明明这里国运笼罩比较弱,拼着重伤完全能够杀了姜淮,他还是选择了对自己损伤最小的方法。
这世上,有一种药,能模糊记忆,弱化判断力。
刚才还没把姜淮的护身阵法破了的时候,凰禾就利用熏香将药送入了她的口鼻。
只是任何药对于宗师都很难发挥效果。
所以,凰禾要做的就是击垮姜淮的心智,让药效发挥出来。
她心念一动。
长剑,变成了长戟。
而她自己,也变成了赵定边的形象。
她拿起长戟,虎虎生风地舞动了一下,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不由得意一笑。
“啧啧,真像!”
感叹完,便冲出了山洞,声音愤怒且嘹亮。
“毒妇!休走!”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姜淮陷入了一生的梦魇。
她被“夫妇两人”疯狂包夹,遇见萧渐秋,还能够生出一丝反抗的心思。
遇见赵定边,直接转头就跑。
好几次被打到重伤濒危,她丝毫不怀疑赵定边杀她的心。
尽管她突破宗师之后,从来没有跟赵定边正面交过手,但六国第一战神这六个字可并非浪得虚名,再加上刚才看到赵定边压着魏国佛道两个顶尖宗师打……
那秃驴和牛鼻子,恐怕已经死在破天戟下了吧?
姜淮毫不怀疑,她在赵定边手下很可能连一招都撑不过去。
所以,她只能逃。
但这夫妇俩就跟鬼一样,不管她逃到哪里,都会有一个人拦在她的前面。
渐渐的,她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字。
可是,逃到哪里呢?
眼见赵定边擎着破天戟逐渐逼近,她彻底迷惘了,这些天发生了一切,都在她脑海中化作了浆糊。
找姜峥!
我的好皇弟,一定还会像以前那样护着我的。
为什么我刚才没想到?
打定主意,她当即调转方向,朝西陇关的方向逃去。
可身后的萧渐秋速度依旧让她绝望。
姜淮受不了了,声音凄厉地大吼道:“萧渐秋,你跟赵定边去塞外牧马放羊去吧,我不要他了!”
没想到,说完这句话,身后的动静还真消失了。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脚下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径直朝西陇关逃去。
不远处。
一个身材高壮的黑脸汉,猛然勒住火麟马脖子上的缰绳,满脸都是犹疑的神色。
“这声音,是姜淮的?”
“那个疯女人还没死,怎么还说起了我娘的名字?”
“我娘!我娘回来了?”
“不对!刚才只有姜淮一个人的气息。”
“估计这个疯婆子又发疯了!”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件事情都是她暗中捣鬼?”
“我爹呢?”
一连串的问题从他脑海中冒出,就像毛线一样缕缕缠在了一起,结果就是一个问题也想不明白。
但很快。
他发现了问题的关键:“牧马放羊?那我的牛呢?”
黑脸汉在原地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甩了甩脑袋,将这种被抛弃的感觉暂时甩了出去。
他这次,主要是为了驰援老爷子。
别的什么都是次要的。
于是他轻轻一夹马腹,火麟马再次腾空而起,朝望归山的方向赶去。
望归山上。
场面十分尴尬。
赵定边浑身染血,染的都是冲和道人的血。
圆真和尚锃光瓦亮的脑袋上有一个血手印,也是冲和道人的血。
冲和道人身上血流如注,几道贯穿伤对寻常人来说已经致命,他却还是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地冲圆真和尚骂骂咧咧。
赵定边摇了摇头:“大师,真人,你们还是拿出真本事吧,一味示弱,赵某并不会放过你们!”
若双方都没有任何兵器法器,他自信能轻松胜过两人。
刚才,这两个人的狼狈应该也不是假的。
但狼狈不代表没有留手。
他的妻子就是宗门之人,他当然清楚宗门之人有何等通天的手段,尤其眼前的道人与和尚是整个魏国的佛道两家的门面担,若真是全力施为,不可能一个照面就完全落于下风。
久经沙场,他能清楚地察觉出来。
一开始,圆真和尚和冲和道人对他的杀心极其坚定。
但当巍峨平川大阵瓦解,只掉下来几千废掉的骑兵时,他们两人的杀意转瞬消融。
然后,两个绝世高手,就变成了两个唱戏的。
原因无他。
皇朝与宗门,终究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魏国皇帝想让他们与自己同归于尽,他们也想将两万魏国精兵敲骨吸髓,让他们给自己造成最大的伤害,那么他们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坐收渔人之利。
因为,武者的限制就是这样。
没有宗门之人那通天彻地的大神通,武者单体实力再强,最多也就是万人之敌。
自己情况有些特殊,两万精兵差不多也已经是他的上限。
即便真把这两万精兵全斩了,自己势必也会进入到油尽灯枯的状态。
结果不曾想。
自己那孙子真的够阴,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坏了那巍峨平川大阵,两万精兵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圆真和尚和冲和道人再想和自己过招,每一招付出的都是自己的代价。
他们心疼。
果然,这些宗门之人,就是爱惜羽毛。
圆真和尚轻轻咳了一声,脸上露出慈悲而不失尴尬的微笑:“赵施主,你我在此会面是为缘分,有缘者切磋,讲究的是点到即止。施主武道造诣登峰造极,贫僧深感高山仰止,既已窥得山之高,何必躬仰苦求之?不如我们今天到此为止,若真是缘分未尽,下次重逢再一起坐而论道。”
赵定边看向冲和道人:“道长,你的意思呢?”
冲和道人一边用针线缝着自己身上的贯穿伤,一边笑哈哈道:“今日与赵兄切磋一场,的确是酣畅不已,不过赵兄你也看到了,贫道可能要忙一段时间针线活,不如改日再一起论证武道。”
果然。
赵定边缓缓摇头:“若我今天一定要与你们论道呢?”
圆真和尚和冲和道人面色皆是一变,没想到赵定边竟然如此咄咄逼人。
但他们还是没有立即发怒。
圆真和尚笑眯眯道:“施主何必戾气这么重,非要闹到双方两败俱伤呢?”
赵定边神情冷峻。
他是杀伐果断之将,却也非战斗狂人,并不是逮着高手就一定要分出一个高低。
更何况,来人是魏国寺庙与道院的住持与掌教。
平日里,这些人没有魏国皇帝的册封,只能通过洗脑百姓来蚕食魏国,却很难对荒国造成什么影响。
按道理来说,他没有道理跟他们死磕。
但赵定边实在太了解这两家对国家的危害了,当年大汉神朝分崩,就少不了这两家的影子,如今中原五国更是被蚕食严重,若真有哪天皇权崩塌,重新让宗门之人掌了气运,对百姓绝对是毁灭性的灾难。
偏偏,赵定边的妻子原本又是宗门之人,知晓这些人的恐怖之处。
而他也不忍心逼迫萧渐秋将宗门的底牌交予自己,所以只能从圆真和尚与冲和道人身上下手。
只要不停把他们朝死局里面逼,他们就会将兜里的底牌一张一张掏出来。
有了这些信息。
那就是惠泽万世的大好事。
至于谁输谁赢,能不能杀了他们,这些倒都是次要的事情。
于是赵定边摇了摇头,抚须笑道:“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两死一伤。”
听到这话,圆真和尚与冲和真人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看了一眼这困山大阵,本来是两万精兵与赵定边的困兽场,现在却成了关门打狗,他们不由心中问候姜淮了无数次。
毒妇!
真的毒妇!
真是钱多得没地儿花了,用这么多天材地宝布置大阵,是害怕被赵定边破开,还是害怕被我们破开?
以他们两个的阵法修为,的确能够解开大阵。
但赵定边明显不会给他们解开大阵的时间。
毒妇啊!
毒妇!
你究竟能够害死多少人?
一僧一道对视了一眼,皆是目露凶光。
看来今天不付出一些代价,恐怕很难走了。
冲和道人眯了眯眼,当即将缝在伤口上的线,一根一根地扯了下来,周身真气狂涌,鼓动着血液从伤口中喷了出来。
同时,周身弥漫起玄青色的光。
以身作符纸,以血代朱砂,刻录了上一个个玄奥的道家箓文。
他全身血气弥漫,宛如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诡煞,配着他身上的道袍,看起来更是诡异无比。
冲赵定边拱了拱手:“血真人,冲和,请赐教!”
“好!”
圆真和尚大为振奋,双脚之上金光乍现,浮起一丝丝七彩祥云。
他笑道:“真人,你我二人今日联手一起脱逃,你在这里拖着,贫僧这就去破阵!”
说罢,直接踩着祥云飘下山了。
赵定边:“……”
冲和道人一口老血喷了出去:“甘霖娘的死贼秃!”
虽是深夜,西陇关却是灯火通明。
军营之中到处都亮起了火把,营中帐外所有人都兵甲齐整,如临大敌。
冯大钧带领数万精锐,如同大水漫灌一般朝望归山进发了,同时下达了军令,出动十万大军加入西陇山脉大防线。
与此同时,全营戒严。
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刚才军情处公开了一条消息,说荒国在西陇山脉的兵力分布已经暴露,随时可能会遭受来自于魏国的威胁。
所以,必须临时调整兵力,三天之内,防线增兵十万,直到新的布防图下来再说。
军情阁内。
只有姜峥一人。
此时的他已经隐隐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好一个皇姐,你可真是为国劳心劳力啊!”
有姐如此七十余载,姜峥已经不是第一次接近崩溃的边缘。
从小,姜淮就是一个惹事精。
小时候因为嫉妒父皇宠爱另外一个公主,就去在那个公主的糕点里下毒,结果刚好那个公主心情好,把糕点赏赐给了贴身宫女。
宫女暴毙,查清事情真相以后,父皇震怒,提着剑就要大义灭亲。
若不是自己和母妃在乾清宫前跪了三天三夜,姜淮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此事发生之后,父皇结合姜淮之前做的各种偏激的事情,对这个女儿已经是厌烦至极,可又不忍亲手杀了她,便使尽手段,将她送到了域外宗门。
十余年后,她学成归来,彼时自己正处于最为困顿的时候。
皇姐的归来,如同黑暗中乍现的亮光。
那时候的姜淮,是姜峥记忆中最好的姜淮,一心一意帮助自己搞事业,每天都是充满着事业心。
他也不太清楚,她究竟是为了助自己登上皇位,还是为了向赵定边证明自己比那个女人更好。
但那时的姜淮,让他无比省心,甚至有时还会无比感动。
不辞辛苦,一手创建飞鱼卫与军情处。
不遗余力,一步步将自己送上皇位。
可真到登基以后,她就又变回了之前那个无比极端的人,又或者说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直到自己登基才将本性无限放大。
只不过之后,她所有的极端情绪,都放在了赵定边一个人身上。
一系列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操作之后,曾经的四人近乎分道扬镳,一直到最后,萧渐秋含怒离开了荒国。
姜峥知道都是她的不对,但还是要护着她,不止因为血脉亲情。
还因为他了解自己这个皇姐,她会拼了命地对自己关心的人好,这也是他从小护她到大的原因。
当然。
方式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能接受。
哪怕这次也是。
他知道姜淮要杀掉赵定边,算盘也是打得极响。
看到巍峨平川大阵的那一刻,他就猜到了姜淮想要干嘛,姐弟七十余载,他很清楚姜淮虽疯,却不是一个完全没有脑子的人,更是对敌人极度残忍的人。
杀掉赵定边,势必能够稳固荒国皇室的地位,但也会让军队陷入短暂的虚弱期。
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让魏国也付出代价。
然而,她又是一个极为短视的人。
她只知道削弱魏国战力就能短暂喘息,却不知道魏国皇帝究竟多么狠。
在新帅成长起来之前,只要赵定边死,就相当于与平白送给了魏国五成夺取西陇关的机会,而荒国休养生息的时间也会大幅缩短,若再开大战,很可能拖垮国力。
更蠢的是,她想让魏国人相信她,必然交出了一部分兵力分布信息。
她或许以为,事成之后重新调整兵力就行了。
但她不知道,重新调动兵力需要多么大的成本,而绘制新的布防图需要多么大的精力。
愚不可及!
姜峥心很累,一如既往的心累。
他甚至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若赵定边这次真的死了,荒国势必会陷入动荡之中,也许直到自己老死,这场动荡都未必会结束。
到时,荒国轻则国力倒退,重则失去西陇关,重回蛮夷小国的地位。
若赵定边没死,以姜淮的个性,第一时间想的肯定也是逃避,躲到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地方。
她消失了。
自己就永远无法给赵定边一个交代,皇家与镇国公一脉的隔阂也会越来越深。
这一脉,无论最后是灭还是留,难度都会上升一个档次。
这次,可真是天大的麻烦。
一转眼,六个时辰就过去了。
姜峥足足被折磨了六个时辰,虽然坐在军情阁什么都没有做,他却还是有些不堪疲累。
清晨到了,天色破晓,秋霜初凝。
“砰!”
“砰!”
“砰!”
敲门声响起,姜峥揉了揉眉心,疲惫烦躁之色悄然消散。
“进!”
“吱呀!”
门开了,曹公公踩着小碎步赶过来。
姜峥神情淡然:“大伴儿,情况如何?”
曹公公连忙说道:“回皇上,困山大阵尚且未破!”
姜峥搓了搓眉心,整整一个晚上,就带回来这么一个消息。
不过也不怪曹公公,他本来就只是一个一品,能够通过符箓传回望归山的信息已经十分不容易了,又能如何苛责?
昨夜,巍峨平川大阵只持续了半个时辰就消散了,想必魏国派过来的人已经到了望归山,如今又有困山大阵,想来等阵破了的时候,已经决出生死了。
也不知道最终出来的人会是谁。
以魏国皇帝的果断,恐怕这次要下血本了。
他了解魏国皇帝。
魏国皇帝也了解赵定边。
这次恐怕……
姜峥轻轻嗯了一声,摆了摆手道:“知道了,出去吧!”
“是!奴婢告退!”
曹公公欠了欠身,便退出了军情阁,心中却是好笑,本来他还在想办法,怎么才能把姜淮彻底除去,没想到姜淮比自己还急,还没等自己动手,就迫不及待地自爆了。
经此一事,她至少不会出现在荒国境内了。
皇帝身边的人又少了一个。
只是……
这个辛巳究竟是谁?说不定会成为一个新麻烦。
不过再麻烦也不会特别麻烦,只要这人不在皇帝身边就行。
曹公公离开以后,姜峥隐隐有些困意,靠在椅背上闭眼歇息了一会儿,却烦躁得怎么也睡不着。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悄然浮现。
桂公公轻轻扣了扣桌子。
姜峥陡然惊醒,连忙问道:“如何?”
桂公公恭敬道:“困山大阵尚且未破!”
姜峥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一模一样的答案,唯一的不同是曹公公靠的是秘法,而桂公公却是实打实地来回了一趟,虽然脚力足以惊艳一众宗师,但得出的结论却并无不同。
“不过……”
桂公公话锋一转,让姜峥瞬间就来了精神。
“公公请讲!”
桂公公神情有些凝重:“方才我在西陇山脉,察觉到了一位宗师的气息,这宗师气息无比紊乱,直奔西陇关而来。”
“谁!”
姜峥悚然一惊,没想到这个关头,竟然还有宗师直奔西陇关。
难道,是为了刺杀我?
他赶忙问道:“这个宗师是谁?”
桂公公答道:“不知,当时奴婢一心想着救驾,就没有刻意留意,但仅从印象而言,那气息与长公主相似。”
“皇姐?”
姜峥愣了一下,当即摇头道:“不可能!以她的性格,现在只会逃跑,又怎么可能回西陇关?”
他沉思良久:“皇姐叛出师门以后,师门之人不少次秘密潜入过,也许这个气息就来自于她的师门,莫非这辛巳其实是……”
他心中疑惑愈甚。
却不料话刚说了一半,军情阁中就隐隐有黑雾凝实,一个人影很快就凭空浮现。
竟然是一脸失魂落魄的姜淮。
姜淮一出现,就扑过来抓住了姜峥的胳膊:“皇弟救我!”
桂公公:“……”
姜峥:“……”
有那么一瞬间,姜峥有些手足无措。
她竟然没有逃!
她为何没有逃?
莫非赵定边已经死了,她回来邀功?
可若是邀功,她为何又如此失魂落魄?
姜峥只是失神了片刻,便又恢复了镇定,看了桂公公一眼。
桂公公点头,连忙退出了军情阁。
偌大一个屋子,除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资料,就只剩下了姐弟两人。
姜淮看到姜峥以后,紧绷一夜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将头埋到自己弟弟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良久,良久。
哭声暂歇,姜淮求助地看向姜峥:“皇弟,这次你一定要救我!”
听到这句话,姜峥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又是这句话。
从小到大,我听了无数遍。
这次,他没有温声劝慰,也没有厉声呵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姜淮。
看着姜峥如此异常的举动,姜淮发起了呆。
刚才,她全靠本能找到了自己的弟弟。
见到姜峥的那一刹那,就感觉来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所,积郁在心头的恐慌情绪全部倾泻了出去,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
但随之而来的,是药效的褪去。
她终于回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勾结敌国,杀赵定边!
而且还没有杀掉!
这……
看着姜峥平静的眼神,她只觉得手脚发凉,嗓子像堵了一些什么东西,稍发出一点声音都觉得喉咙胀痛无比,但她还试图解释道:“皇弟,我……”
姜峥打断了她的解释:“多余的话,我不想听,我现在只想知道,赵定边究竟怎么样了,把望归山和魏国的事情全都告诉我,其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姜淮心头闪过一丝酸楚,但一句“你只知道赵定边”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便只能将望归山和魏国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确定赵定边暂时没事,甚至将魏国佛道两名顶尖宗师力压,姜峥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旋即,他又感觉很荒诞。
就因为姜淮心生了歹念。
在军情处兢兢业业工作几十年的白澜,就在昨晚跪在自己面前自裁谢罪了。
魏国两万精锐,怀着报国之心,毫不犹豫地服用了燃烧本源的药物。结果两千骑凭空失去了坐骑,被镇国卫当成狗一样猎杀,另外一万八虽然回去了,但付出一生前途却未建寸功,如此回去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还有佛道两宗师也是被人摆了一道,以他们两个的修为可能未必会被斩杀,但想必他们此次过来,也不是来跟赵定边硬碰硬的。
赵定边更是莫名巧妙在荒国国境内,遭遇了一波如此强大的敌国力量,尽管最后压力减小了很多,但根据姜峥对赵定边的了解,自己这个老伙计不把这两个宗门之人的底牌掏干净,恐怕是不会放他们走的。
能否平安出阵,还真是一个未知之数。
所有人,要么含恨而终,要么焦头烂额。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现在居然在自己面前喊着“皇弟救我”?
这不可谓不荒诞了。
他静静地望着姜淮:“所以,皇姐,你是怎么敢回来的?”
姜淮也陷入了短暂的失神,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自从给打散了黑水人傀,她之后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不堪,不然她是绝对不敢回到姜峥面前的。
以往,即便犯下再严重的错误,她都能来乞求姜峥的庇护。
但这次不能。
因为她没杀掉赵定边,那么所作所为就对荒国没有任何正面的影响。
所以……我为什么要回来?
姜淮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慌乱,最终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皇弟,我错了,我错了!我只是想帮你解决一个祸患,原谅皇姐好不好?”
“够了!”
姜峥都要气笑了:“解决祸患?你就是荒国最大的祸患!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你做这些无非是满足一己私欲,又何尝考虑过别人?”
姜淮声音也变得凄厉起来:“胡说!我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一生心血都给了军情处与飞鱼卫,你告诉我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姜峥!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听到这话,姜峥心头又是揪痛,又是愤怒。
因为自己这皇姐,无论多么蠢无论多么坏,一辈子能够称得上是心血的东西,全都给了自己。
这些话,他没有办法反驳,却是愈发生气。
“啪!”
一耳光落下。
姜峥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我没有良心,就不会在你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之后,还护你到现在!
我没有良心,小时候你给毓秀公主下毒的时候,就已经被父皇砍了!
我没有良心,你在萧渐秋怀孕时下毒,后来还把她重伤逼出荒国,赵定边能留你?
我没有良心,你修炼邪功,那些妖血人裔谁给你找来的?”
姜淮气势顿时就弱了下来,姜峥每说一次,她就抹一次眼泪,最后扯住了姜峥的袖子,声音颤抖道:“皇弟,你再护皇姐一次,可好?”
姜峥惨然一笑:“事已至此,我还如何护你?”
姜淮连忙说道:“一定有办……”
话刚说一半,就被姜峥挥断了。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摆在了姜淮面前。
分别是一个小玉瓶,还有一柄玉质短尺。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淮:“皇姐,选一个吧!要么饮尽穿肠毒,你我还能再做一刻钟的姐弟,要么终身再也不入荒国!”
姜淮愣住了,她哆哆嗦嗦地打开玉瓶,闻到了一股让人腻得心慌的香味。
这是一种剧毒,入口之后,顷刻之间便能沁入经脉,融入丹田,毒性足以一刻钟内毒杀宗师。
但却因为香腻到让人排斥,相隔甚远就能闻到味道,根本无法下毒毒杀,只能作为自尽的手段。
而右边,则是佛家的妄语戒尺。
只要违背誓言,就会承受戒尺九次鞭挞,每一次都会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至亲……
对于姜淮来说,只有赵定边和姜峥。
她……一次都承受不了,即便她曾想过杀死赵定边,也只愿意接受将他的骨灰留在自己的住处,每每入夜相拥而眠。
可荒国,是她唯一的家,她可以在外躲藏一段时间,但做不到永远不回家。
姜淮脸色发白,哆哆嗦嗦道:“姜峥,你一定要做得这么绝么?”
姜峥侧过身去:“是你逼我的!”
姜淮语气绝望:“姜峥,你不能这样!赵定边已经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么?”
姜峥沉默了一会儿,幽幽说道:“赵定边从来都没有要过你,谈何不要?”
姜淮:“???”
她望着面前的两样东西,神情陷入了呆滞。
但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脸上无助的神色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癫狂的笑意。
“好!好!好!”
姜淮缓缓站起身来:“不愧是我的好皇弟,事到如今,竟然还愿意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既然这样……”
她不再有任何迟疑,攥起玉瓶,将里面的毒液一饮而尽。
动作太过迅速,连姜峥都有些反应不及。
一时间,心中怔忡无比。
这种感觉,他将匕首刺进胡贵妃心脏的时候出现过。
不过,那时候胡贵妃说不出一句话。
而皇姐……却还有一刻钟可活。
姜淮缓缓拭去泪痕,感受着毒素已经侵入血脉,再也不复刚才的慌乱之色。
死到临头,她好像换了一个人。
她笑容中浮现出一丝讥讽:“刚才不是还在逼我么?怎么我做出选择以后,你反而后悔了?皇弟,你可真是一个可怜虫!”
被姜淮这么讥嘲,姜峥却生不起丝毫愤怒的情绪。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再过一刻钟,自己的胞姐就要永远地离开自己了。
这种感觉,虽然不如胡贵妃躺在自己怀里等死的感觉痛,却要承受足足一刻钟。
他揉了揉花白的须发,颓然坐回了椅子上,此刻的他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只是一个无助的老人,他抬头看了一眼姜淮,勉强扯出了一丝笑容:“皇姐,最后一刻钟了,你我就不要争吵了。”
姜淮仿佛听到了一件极其荒诞的事情:“事到如今,你竟还以为我这是在跟你争吵?我的好皇弟,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个世界只有皇姐一人,是真心实意地对你好?”
听到这句话,姜峥瞳孔涣散了一阵。
姜淮看到他这个表情,脸上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这笑容,姜峥以前只见过一次,那就是姜淮刚从宗门归来,查到了异族粮仓所在地时,赵定边夸了一句“咱姐真厉害”时。
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此情此景会再次看到这个笑容。
姜淮怜悯地看着他,语气中充满了遗憾:“皇姐走后,深宫里就剩你一个可怜虫了!不过还好,在别人眼里,你还是贤明的君王,又有谁能知道你可怜虫的身份呢?
那个骚狐狸知道,你爱她爱到发狂,她却只把你当做庇佑族群的工具。但那又怎么样呢?你对她的诺言还没来得及实现,她就已经死了!
那个贱人也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她重伤远遁,一辈子都回不了荒国了。
赵定边也知道,但他仍然会假装不知道,并且仍然会告诉你,你不是可怜虫,整个荒国离了你不行。一直骗着你,直到骗你到死!”
姜峥皱起了眉头,姜淮一席话,将他心中逆鳞拨弄了一个遍。
但他还是更在意最后一句话,他眼神危险:“你什么意思?”
姜淮笑容愈发癫狂:“你为何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的可怜虫,难道你没有感觉,即便没有你,赵定边也能将另外一个皇子推到帝王之位上,荒国军队依旧能战无不胜,百姓依旧能休养生息,最后达成今日你口中这‘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世’?”
姜峥怒不可遏:“胡言乱语!如此盛世,朕为之呕心沥血……”
姜淮直接打断道:“你该不会以为,你好兄弟的才华,仅限于行军打仗吧?”
听到这句话,姜峥直接陷入了沉默,他是世上最懂赵定边的人,自然清楚他才华几分,立国之初内忧外患,朝中几乎没有可信之人,若不是他分担了一些政务,只怕不会那么快稳住阵脚抵御住异族的进攻。
后来赵定边专注于战事,再没有染指朝政半分。
但……
看他这幅模样,姜淮怜悯之色更甚:“或许荒国姓赵真的是最好的结局,除了你我下去之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和浑身染血的皇兄皇弟,没有任何坏处!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可怜虫,哈哈哈哈哈哈……”
“啪!”
一巴掌落在姜淮的脸上,姜峥双目赤红,罕见地爆了粗口:“你放屁!”
姜淮步履踉跄,向后退了几步,毒素已经侵蚀了她的身体,此刻的她气血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弱。
她揉了揉肿起来的脸颊,只觉两缕温热从鼻腔里涌出,伸手一摸,是一滩红黑色的血。
旋即眼前一昏,便委顿在地。
姜峥心头一揪,连忙上前扶住她。
姜淮脸上黑血淋漓,笑容却愈发猖狂得意:“你为什么就不信呢?这世上,只有皇姐一人真心实意地对你好!”
姜峥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但面对将死之人,却也不忍心说重话,只是咬着牙命令道:“别说了!”
说是命令,却有些像乞求。
姜淮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一边擦拭口鼻中涌出的鲜血,一边说道:“皇姐是唯一对你好的人,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皇姐这里,还有一个帮你灭掉赵定边的方法,比你的方法好用,你愿不愿意听?”
姜峥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别说了!”
姜淮听若未闻,自顾自地说道:“让他监国,让他监国,你担心的问题就都没有了!”
监国!
姜峥瞳孔一缩,若让他监国,就能顺理成章地卸下他的帅印。
若监国期间朝政混乱,镇国公在民间威望就会急转直下,到时不管是杀还是罢黜,都会有充分的理由。
若朝政清明,乃至文武百官拥护,那自己便没有任何理由不杀他,哪怕那手段过于极端,会让荒国大乱。
总之,荒国不能姓赵。
他承担不起。
他看向姜淮,眼神之中满是震惊,不知道为什么她临死前还能想出这等把所有人都逼上绝路的计策。
姜淮此时已然瞳孔涣散,口鼻之中黑血疯狂涌出,却依旧在喃喃自语:“我是唯一一个对你好的,我是唯一一个对你好啊的,哈哈哈哈哈……嗬,嗬……”
笑声慢慢变成液体滚动的声音。
而姜淮,也逐渐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将姜峥从恍神中惊醒。
此刻的他,已经是须发雪白,嗓子也干哑得不成样子:“何事?”
门外,响起了桂公公的声音。
“皇上!困山大阵破了!”
终于死了,怪不舍得的。
一章一万一千字。
打完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