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2年5月18日,孟加拉,胡格利。
“你们的棉布价格还需要再降一点。”英国东印度公司驻胡格利高级经理马利克·雷蒙放下手中的几块棉布样品,转头朝几个当地的棉布商人说道:“要知道,这些白色棉布和蓝色棉布,所面对的客户都是普通的穷人。他们对价格是非常敏感的,我说得对吗,先生们?”
“雷蒙先生,我们报出的价格完全是按照去年的卖价呀!”阿尼鲁德·塔帕听到英国人要压低收购价,立时有些急了,“如果再降价的话,我们会损失很大,甚至会无法覆盖我们的生产成本。”
“雷蒙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即使按照去年的价格,我们能获得的收益也是非常微薄的。”另一个孟加拉棉布商人说道:“相较于五年前,我们售与你们英国人的棉布平均价格足足降低了两成。而我们的生产成本和需要缴纳的各种商税,却没有降低一个卢比,甚至还有不同程度的上升。”
“先生们,你们知道汉洲棉布的价格是多少吗?”马利克·雷蒙从助手那里接过点好的烟斗,轻轻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个烟圈,“汉洲的棉布售价较五年前又降低了三成,而且质量更甚你们印度棉布。哦,当然,因为距离上的遥远,还有你们莫卧尔帝国收取的高额关税,汉洲棉布会多出不少额外的成本。但是,即使如此,汉洲的普通棉布价格也与你们的售价几乎持平。”
“雷蒙先生,据我们所知,在孟加拉地区,汉洲棉布的价格还是要比我们稍稍高出一点的……”一个棉布商人弱弱地说道。
“哦,是吗?”马利克·雷蒙眼珠子转了转,笑着说道:“但是,从齐国人那里购买棉布,他们会随之给我们配售市场上极为紧俏的钢条、铜块,以及大量的茶叶和瓷器。而这些高价值货物,完全可以覆盖因销售汉洲棉布而损失的利润。”
几个孟加拉当地的棉布商人闻言,均不由面面相觑。虽然他们也知道,这个英国人完全是在拿汉洲棉布向他们施加压力,逼迫他们再次降低棉布售价。
但不可否认的是,来自汉洲大陆的棉布,对孟加拉地区的棉布市场已经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十年前,汉洲高档印花棉布和平纹细布已经开始占据本地的高端棉布市场,成为众多达官贵人和有钱人家的采购首选。
而中低端市场上的条纹棉布和各种染色棉布,以及大量的漂白棉布虽然仍旧被当地产品所占据,但在价格上,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大的优势了。
包括孟加拉在内的所有印度棉布商人们,怎么也想不通,汉洲距离印度万里之遥,可他们生产的棉布为何在经过长途运输后,仍旧可以将售价定得这么低,对保持了数百年领先优势的的印度棉布构成这般严重的威胁。
在这个时期,印度西北地区的旁遮普和古吉拉特、印度东南地区的科罗曼德尔海岸,还有孟加拉地区都是当今全球最为著名的棉织品产地。在上述产区,棉花和染料比较常见,自古以来以村为单位培养了拥有高超技术的织工和染布师,能生产出颜色、光泽、亲肤度与丝绸几乎一样,而且图案也非常有魅力的上等棉织品。
印度棉织品的种类丰富,花色样式也是多种多样,古吉拉特有23种,科罗曼德尔有16种,孟加拉有46种。其中,平纹细布、印花棉布、帕拉普尔棉布、粗棉布、格子棉布畅销欧洲、波斯和东南亚。这些颜色多样的印度棉织品,具有不易掉色的高超染色技术、美丽的图案设计和鲜艳的颜色组合、柔软亲肤等优点,以及一个让所有购买者都无法拒绝的关键点,那就是价格非常便宜。
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纵横天下、驰骋四海的17世纪,与胡椒、香料、茶并列的还有另外一种重要商品,那就是印度的棉织品。
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在南亚次大陆先后站稳脚跟后,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地方棉织品的优势。在当时的东南亚,印度棉织品已经非常受欢迎,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换取东南亚的胡椒和香料,特地购买棉织品,构建了一个亚洲内循环贸易圈。同时,他们还大量购买被称作“印花棉布”的高级棉织品并送往欧洲。
在1620年,已有5万件棉织品被运入英国。1664年,英国进口了约27万件印度产棉织品,占英国东印度公司进口总额的73。当然,这或许是由于荷兰东印度公司控制了胡椒和高级香料产地的缘故,使得英国人不得不转做棉布生意,但即便如此,这也算一个很大的数字。
在垄断高级香料的荷兰方面,其情况没有那样极端。即便如此,从1640年到1670年,织物占阿姆斯特丹分部进口总额的1520左右。如果加上面向东南亚出口的织物的话,可以说荷兰东印度公司对棉织品的进口量也是相当大的。
不过,自二十多年前汉洲大陆的棉布产能逐步扩充后,应齐国人的要求,荷兰东印度公司开始将其大部分棉布采购订单转向了汉洲。
在欧洲,印度产的高级棉织品最初被作为桌布、床罩、窗帘和壁挂等用于室内装饰,非常受欢迎。到17世纪后半期,这些棉织品开始用作衣服的布料。与以前普遍使用的麻织品、毛织品、皮革做的衣服相比,棉布非常轻、亲肤、吸汗、易洗,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优良的衣料。最初,棉布只是用于上流社会的家居服和内衣,及至后来,开始作为外出服和正装得到认可。
这个时期,被统称为印花布的印度产棉织品不只在英国,而且在荷兰、法国等西北欧各国也受到广泛欢迎。印花布的最大魅力在于,不仅是质量优良的新商品,而且价格也非常低廉。相比只有富裕阶层才能得到的高级织物丝绸,棉织品在品质上毫不逊色,而且价格非常亲民,所以受欢迎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些棉织品在印度产区的采购价格很低,就算加上路途遥远的运费,也能跟欧洲产的各种织物竞争。
通过东印度公司,印度产的织物还被运往欧洲以外的地区。其中一个方向是美洲大陆和西印度群岛。自16世纪以来,葡萄牙人把棉布带来给为甘蔗种植园工作的奴隶做衣服。当然,这些织物是廉价的、品质欠佳的东西,被称为“萨蓝波小彩格布”的东西占多数。
与葡萄牙一样,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一旦运回萨蓝波小彩格布等便宜织物之后,也再次将其出口到美洲大陆和西印度群岛供奴隶使用。
另外,在西非购买奴隶的时候,奴隶贩子们也将印度棉织品作为支付的对价物。在整个17世纪,印度产的棉织品被大量运往世界各地。伴随着产量的急剧增加,印度各地的棉花栽种面积也得以大幅增加。用于丝绸的养蚕业也非常盛行,相关行业的从业人员数量不断增加。到17世纪70年代,仅织物相关行业就新增加了10万人以上。
印度棉布的实用、舒适、色彩斑斓和浓厚的异国情调,让消费者趋之若鹜,使得无数的印度棉织品更是源源不断运到欧洲,仅过去的数十年间,每年从印度出口上百万件棉布服装。印度莫卧儿帝国控制了全世界四分之一的棉纺织品贸易,每年税收达到八千万到一亿两白银,是同时期明朝所获税收的十几倍。
可以说,印度仅凭借棉布贸易这一项,便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为富庶的地区之一。
然而,印度棉布在最近十几年里,却遇到了一个新的挑战者,那就是来自汉洲大陆的棉布。
在二十多年前,齐国人曾试探性地运来了一批汉洲棉布,但毫不意外地被印度市场无情的拒之于门外,不论是花色质量,还是销售价格,完全不是印度本地棉布的对手。所有的印度棉布商人看着灰头灰脸的齐国人,都给予无尽的嘲笑。
这些齐国人脑子都秀逗了吗?在一个盛产棉布的地区,万里迢迢地运来一批没有任何竞争力的棉布来销售,这不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嘛!
后来,齐国人可能也知道自家生产的棉布无法与印度当地产品竞争,非常明智将棉布撤出了他们的商品销售目录,转而兜售他们具有比较优势的铁器、五金、军工、钟表、玻璃、瓷器、砂糖、罐头等诸多种类的工业制成品。
然而,充满迷之自信的印度人尚未得意多久,曾经为印度棉布重要市场的南洋地区便被齐国逐步蚕食,并最终被他们所垄断和控制,将印度棉布逐出了这个拥有数百万人口规模的市场。
紧接着,马来半岛、中南半岛、日本等地区和国家的市场上也开始出现大量的汉洲棉布,挤压着印度棉布的生存空间。
而到了1660年代,曾经铩羽而归的汉洲棉布又杀入了印度市场。不过,这一次,齐国人是以高端市场为切入点,运来了大量高档印花棉布和平纹细布,凭借其精湛的印染技术和纺织技术,再加上工业大规模生产的价格优势,很快站稳脚跟,赢得不少王公贵族和富裕人家的喜爱。
被印度棉布牢牢掌握的中低端市场,在近几年,也遭到巨大冲击。
马六甲海峡以东地区,可以说已经没有印度棉布的任何市场空间了,全都被汉洲棉布所占据。再加上棉布生产能力已逐步复苏的大明,也开始恢复出口,争夺日本、朝鲜、安南、暹罗等地区的棉布市场。
至于波斯、阿拉伯、埃及和地中海地区,齐国也凭借其建立的密集商业网络,不断与印度棉布争夺有限的市场,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
因而,在最近十年,不论是孟加拉当地的棉布商人,还是古吉拉特和旁遮普的棉布商人,都感觉到棉布生意愈发不好做了。好像整个印度地区的棉布市场突然间就饱和了,曾经那种供不应求的贸易繁荣景象再也无法重现。所有的外国商人在采购他们手中的印度棉布时,会不断地压价压量,甚至会提出各种条件,比如账期延长,强迫接受成色不足的金银货币,要求附赠额外商品……
面对这种情形,众多的棉布商人曾试图联合起来,建立某种价格联盟,统一棉布的销售价格,以增强他们的集体议价权。
但这种商人的自发行为,注定无法应对那些拥有更多选择权的外国采购商。众多独立而又分散的棉布生产模式,割裂的市场环境,使得这种价格联盟根本无法实现。更不要说,旁边还站着一个虎视眈眈、急于扩大棉布市场的齐国。
此前,齐国运来的大量工业制成品,填补了印度市场的许多空白,也满足了当地无数商人和普通民众的生产和生活需求,在那个时候,齐国的商品与印度本地既有的商品和产业之间少有竞争。
更不要说,齐国商人没有像那些欧洲人那般,将赚来的每一枚钱币全部带回本土。他们会将获得的收益全部用来购买印度的硝石、靛蓝、棉花和女奴,极大的繁荣了印度本地市场,成为官方和民间最受欢迎的商人。
然而,时移世易,齐国人在大力发展自己的棉纺织业二十余年后,终于开始侵入印度最为传统,也是最据优势的产业。
不到十年时间,印度本地的高端棉织品市场就被齐国人蚕食殆尽,现在又开始发力围剿印度的中低端棉织品市场,俨然一副赢家通吃的模样。
在各地无数棉布商人的请愿下,三年前,莫卧儿帝国将此前给予齐国人的关税优惠政策,进行了微微调整,特意把棉织品排除在外,征收1020的特别关税。齐国人为此,向帝国的皇帝进行了严正的抗议,认为是遭到了帝国政府的贸易歧视,有违自由贸易的原则。
但棉织品产业,事关莫卧儿帝国数百万工人和家庭的生活和收入,更关系到帝国日益严峻的财政收入,因而,帝国皇帝驳回了齐国人的抗议。
为了安抚齐国人的愤怒,帝国皇帝又发布谕令,免除了齐国的钢铁、机械、五金、粮食等商品的进口关税,降低了茶叶、瓷器、砂糖、油料、珍贵木材、钟表、车辆、船舶(中小型桨帆船)等商品的进口关税。
尽管对齐国的棉织品设置了高额的关税,但并不能阻止他们继续侵蚀印度棉布的市场。没有人知道齐国棉织品的制造成本是多少,不论是他们生产的高档印花棉布、平纹细布,还是中低档的染色棉布、漂白棉布,并没有因关税的提高而随之涨价。这让印度本土的棉布商人们在惊愕之余,不免感到万分沮丧。
一些“有识之士”向帝国皇帝和政府大声疾呼,应该颁布严格的禁令,彻底禁止齐国生产的棉布进入印度市场,以保护数百万相关产业人员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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