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5年3月3日,汉洲,开元城(今澳洲北部汉普蒂杜市)
从某种程度上说,商业革命是工业革命的前提,正如亚当斯密所说,市场的扩大会导致生产的专业化,从而提高生产率。
历史上,新技术引发的工业革命,改变了一条最基本的经济原则边际报酬递减规律。在前工业时代,任何商品的生产成本都会随着产品数量的增加而增加,但工业时代的到来,使一切商品的生产成本都随着产量的增加而直线下降。
“射者非失不中也,学射者不治失也;御者非辔不行,学御者不为辔也。”人类发展的历程本身就是分工的历史。在最早的原始农业时代开始之前,普遍存在男女分工,男人从事狩猎,女人从事采集。进入农耕时代后,男耕女织,分工继续向前推进。第一次社会化大分工将畜牧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第二次社会化大分工将手工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
在资本时代,竞争和利润的压力使手工业被迫再次进行更为细致的专业分工。分工使复杂的操作被分解成很多简单的步骤,从而实现了专业化。分工不仅提高了劳动效率,也促进了机器的发明和生产力的发展;反过来,机器的发明和生产力的发展又促进了社会分工。
分工使同样的劳动者能够完成比过去多得多的工作,这一方面是劳动者的工作技能更加专业,另一方面则是专门机器的介入,进一步简化和缩减了工作量以及工作强度,从而大大提高了效率。
如果说手工业分工导致了工具诞生的话,那么工业分工则导致了机器的出现。因为人类的劳作一旦简单化,就会被机器模彷和替代。使用锉刀和钻头的工匠的技能现在日益被刨床、切槽床和钻床所代替,而切削金属的工匠的技能却被机械车床所代替。
与机器的作用相比,细致的分工对工人的影响同样巨大。制造业将生产过程分解为一系列简单的专门化的操作,这些人体动作逐渐向机械操作靠近,最后人或者被机器代替,或者人变成了“不犯错误的机器”。
在简单的劳动合作中,个人的劳动技能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但工厂的生产则使得这些劳动方法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完全推翻了个人劳动的属性。在这个过程中,工人因为被强迫掌握一些高度专门化的操作技能,从而被扭曲了人性。
在傍晚时分,位于新淮安西侧的“苏记”被服厂门口已经点起了几盏明亮的油灯,三三两两的工人一脸疲惫地陆续步出厂门,朝对面几幢民居走去。
张永娣额前的发丝已经被汗水凝结成一缕一缕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
作为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子(齐国民法规定,女子十六岁即为成年,可婚配),在刚满十三岁时便经熟人介绍,进入这家被服厂,成为一名年轻的女工。
在家中,张永娣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正在海军学校读书的哥哥,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母亲在生最小的妹妹时,难产大出血,而不幸去世。为了帮着辛苦的父亲填补家中所需,便从数几里外的乡下,来到这座可以收容女子工作的被服厂。
在工厂里,扣除每月的食宿费后,张永娣可以得到汉洲银元一块八角钱,就算偶有花费,买些女儿家的用品,她也可以最少攒下一块五角钱,为家里平添“一大笔”收入。
本来以为到了这家被服厂,在赚取工钱的同时,还能学会服装裁剪和制作。然而,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她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制作衣领。至于前襟、后背、衣袖,甚至袖口这些制作工序,她根本未曾接触。
每日机械地将各种裁剪过的布料快速地缝制成衣领,或者将加工过的鲸骨填充到衣领中。然后,随着木托盘,一个一个地传递到后面,由厂里的大师傅,陆续将各个衣服部件一一缝合,接着再传递到后面,用开水熨斗烫平,最后打包装箱。
张永娣悲哀地叹道,或许当她在这家工厂工作数年时间,回到家里后,都不可能学会所有的制衣工序,永远只是一个能将衣领做得极好的“小厂妹”。
“苏记”被服厂承接各种样式的衣服制作订单,有军队的各种制服,有苦力的劳动衫,也有西洋夷人和南洋土人的日常服饰,但她们制作更多地是汉洲本土和海外领地需求量最大的“工作服”一种以劳动布(牛仔布)为原料的开襟劳动服。每年新到的移民,不论男女都会发两套这种劳动服与他们,作为他们未来一年的过渡衣物。
偶尔,“苏记”被服厂也会做一些漂亮的女装,供国内那些有钱的太太和小姐穿戴,或者出口到南洋地区的土邦王国,为贵族女卷所用。五颜六色的花色,细腻精致的威海产细棉布,装饰明亮的玳冒,甚至还会搭配一些珍贵的细粒珍珠,再加上造型新颖的款式,让每个女子见了,都会爱不释手。
作为女子,虽然对这些漂亮衣服羡慕不已,但张永娣可不认为自己能有资格获得这种价值昂贵的服饰。一个普通的小民,或许她攒上一年的工钱,都买不了它的两条衣袖。除非,像工厂里那个漂亮的陈阿妹,嫁给一位帅气有为的军官,或许可以在成亲的时候,穿上一件漂亮的嫁衣。
说到女子最为在意的容貌,张永娣是感到非常自卑的。因为她母亲的原因,她跟一般的大明模样的女子有着截然不同的相貌。她的母亲是一名波斯女子,在十几年前,被齐国买来,分给了自己的父亲。
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每次抱着她时,都会不停地亲吻她的面颊和眼睛,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然而,随着她慢慢长大,发现自己跟一些别的汉人女孩长得大为不同。在村子里,像她一样有波斯面孔的女孩还有好几个,在玩耍和读书时,她们都是被其他小孩嘲笑奚落的对象。
“二转子”、“小杂种”、“夷婆子”等等之类的称呼,伴随了她很久,她的哥哥和弟弟,为了制止别人对她相貌的奚落,不知跟其他孩子打了多少架。每当受到此类委屈时,张永娣都会扑到母亲的怀里哭很久。
而她的波斯母亲则默默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唱着她听不懂的波斯儿谣,轻声安慰着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美丽的少女。父亲对此,却并不为意,呵斥她不要理会他人的谩骂和奚落就是,不过,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神色。
后来,在学堂里读了书,学了知识,听先生们说,不论我们长相如何,在这个伟大的国家里,我们都是一个民族,每个人都是齐国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都要为这个国家的发展和强大,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我们说着同样的话,书写着同样的文字,生活在一个共同的国度,所有人都不能因为别人长得不一样,而歧视和攻击对方。
不过,张永娣仍旧会对那些有明显汉人特征的女子投以羡慕的眼光。在县镇上,那些汉人面孔的女子,明显要更受男子欢迎,所下的聘礼也会高出一筹。而像张永娣这些拥有异族面孔的女子,在乡下还好说,可以随意地与同村或者临近村子的男子婚配,但到了城里,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则会倾向于娶一个汉人血统明显的女子为妻。
然而,一些来自巴达维亚的夷人在见到张永娣她们这种异域面孔的女子时,却非常夸张地大肆赞赏,认为她们都有着一副天使般的面孔,是汉洲最美丽的女子之一。
对于这些夷人的赞美,张永娣是非常不屑的。在学堂里,先生们曾告诉过她们,这些来自欧洲的夷人,全都是恶棍、流氓和无赖,是一群彻头彻尾的人渣。他们穷凶极恶,四处烧杀抢掠,试图将南洋的土人都变成他们的奴隶。两次汉荷战争,就是因为他们想觊觎汉洲的财富,更是试图要奴役驱使我们齐国人成为他们卑贱的奴隶,长久地压制我们齐国。
至于赞美,那肯定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想欺骗诱惑我们齐国女子,欲图不轨。再者说了,齐国禁止本国女子嫁于夷人和土人(本国的光棍汉数量居高不下,自然会严禁肥水外流)。
对于张永娣这些小女子奇奇怪怪的想法,“苏记”被服厂的东家苏绍平是根本不会去关注的,他所在意的更多是棉布的价格水平变动和齐国海外市场的扩大等宏观方面的问题。虽然,目前来说,整个南洋地区对成衣的接受度还很低,但他却认为这个市场容量足够大。
南洋数十个土邦王国,人口数百万,即使只有一小部分贵族官员和部落头领愿意接受一件华美的成衣,那对这个被服厂也是一个不小的需求量。不要忘了,在北边,还有一个数千万人口的大明和千万人口的日本,以及西边那个遍地都是黄金的印度。那将是一个拥有无穷需求的巨大市场空间。
苏绍平的父亲是原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苏鸣岗,在十几年前,苏家迅速与汉洲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而且还将家里的一名女子嫁与当今齐王的兄长,更是获得了充足的人脉。两次汉荷战争后,苏家几乎将巴达维亚所有的产业和财富都转移到了汉洲本土,仅保留了少量的贸易窗口。
作为家里的幼子,他不想活在他大哥苏绍年的阴影下,在看到建业被服厂囿于产能不足,已逐渐无法满足国内服装生产的需求,遂于开元城建立了这家“苏记”被服厂。
刚开始,被服厂的生产效率极为低下,百余名工人,平均每日下来,制作服装尚不到四十套,仅能满足周边几个县镇的移民劳动服的供应。
后来,在参观了黑山机械厂的生产后,看到其中因为实施分工和流水作业,那些工艺复杂的机器和工具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源源不断地从流水线上下来,顿受启发。当即在被服厂也实施这种专业分工和流水作业。
分工和流水作业实施的前提,必须是标准化的制定,比如重量、长度,以及加工的精度。
众所周知,因为齐国人口不丰,劳力短缺,再加上政府的支持和鼓励,在工业生产方面,大范围的使用机械操作,从简单的旋床、钻床、磨床,以及拔丝机、轧延机、起重机,甚至两吨重的重力锤,到复杂的水力纺纱机械、大型的织布机等。
通过十余年的不断强化和教育,各种标准的长度单位、重量单位和容积单位,已逐渐灌输于众多学者和工匠的脑海里,初步形成了工业制造标准的概念。
在一定意义上,人类文明史其实就是技术进化史。从手工制作到机器生产,最大的变化就是利用标准的通用部件进行大规模生产。可以说,通用部件和互换技术的发展,不仅是机器时代的最大特色,也是大量生产的前提。
通用部件和互换技术在后世的19世纪初期,开始在美国大范围推广,被认为是美国制造体系诞生的标志,更是被称为一场“工艺革命”。层出不穷的专用机床使得工厂得以用较低的成本,大量生产工艺复杂的制成品,与此同时,零部件的标准化也大大提高了产品的质量。
苏绍平在他的“苏记”被服厂将整套服装简单地分为若干“部件”,交与不同的工人制作,然后使用流水化的作业模式,分步“组装”,制成一件件标准化的成衣。在这种生产模式下,工厂的生产效率从以前的每日不足四十套,迅速提升到每日达两百余套。随着工人手头动作的逐渐熟练,效率也在不断地提高,最终稳定在每日两百六十多套。使得整体效率足足提升了六倍之多。
专业的分工使每个人只会一种工序,完成整个产品必须与其他人合作,这导致个体越来越难以离开社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齐国工业制造当中的专业分工会越来越细,专业的工人(工匠)与不同专业的技术人员几乎会无法沟通。
规则的时间、发达的生产力、愈加丰富的商品、对时空的超越、标准化的产品、高效的机器、强大的集权控制和集体依赖,这些或许将构成机器时代的人类文明。这种文明可能会抹杀人类文明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地域差别与历史差别或也将被机器一概抹平。
但是,这种机器工业的文明,也将助力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迅速崛起,最终将会引导或者推动这个国家无可抑制地去不断扩张,不断向海洋的尽头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