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杖要开始了。
大明朝的廷杖,在华夏历史上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然弘治朝时还不是非常流行,可在场的大臣可都对此心有忌惮。
廷杖开始之前,还是有个小的“暖场活动”。
其实就是表明这群犯官的罪行,由萧敬将昨夜今晨在这些人府上突击搜查的结果公之于众,以证明这群人被拿下法办,以及在朝堂上被廷杖,都不冤枉。
“……此十二名罪臣府中,最多搜到银钱及有价之物七万贯之多,少的也有一万贯有余,合计三十万贯左右……”
十二个人才搜出来价值三十万贯的财物,合一个人连三万贯都不到,张延龄听了这数字都有些失望。
萧敬把数字汇报完整之后,恭敬把统计结果的奏疏呈递给朱祐樘。
朱祐樘一把抓过来丢在地上。
朱祐樘道:“诸位卿家,你们说说,朕应该如何处置他们?”
在场的文臣虽然大多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但问题是他们中也有很多人借朝廷的职权在发私财,当官的要发财并不止是贪污受贿那么简单,其中很多门道,若是把在场大臣的家给抄了,怕是抄出来的价值更大。
所以在场文臣都没有贸然去煽风点火,是为防止有一天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也有人落井下石。
张延龄走出来道:“陛下,以他们的官职地位,年俸不过一二百两,却能捞得如此多的银钱,不用说就是贪赃枉法所得,应该对他们狠狠治罪以儆效尤!”
他不说话还好。
说了反而引起一些人的敌对情绪。
之前就看张延龄很不顺眼的工部尚书刘璋走出来,厉声道:“建昌伯你这是何意?就算他们年俸一二百两,可他们还有职田,或还有祖上的产业,光凭从他们府上搜出个万八千贯有价的东西,就判断他们有罪,连三司的公堂都不过,是否太过武断?”
刘璋虽然是气愤之下说出的这番话,但其实还是能引起在场不少朝臣共鸣的。
没办法,能混到参加朝会地步的这些文官,哪个是在家吃土的所谓清流?
就算是满身清名的马文升,不也一样养着个不学无术的二儿子马玠?马玠不也一样有银子去买地投资?
他们自己不贪,也会有人想着法往他们家里送钱。
所以在他们看来,只要没有实际贪赃枉法的罪证,是不足以定罪的,就算要定罪,那也应该是三司定谳,而不是抄个家在朝堂上问责一番就能定的。
“好,说得真好。”
在场朝臣本以为张延龄会如何跳脚,未料张延龄居然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鼓起掌,还出言赞美。
刘璋却连丝毫受宠若惊之心都欠奉,反而憋红了脸道:“建昌伯,此乃大明殿堂,非你胡作非为之地,你连基本朝堂礼数都不懂还敢在这里造次?”
张延龄笑道:“我夸赞刘尚书说得好,刘尚书怎么还跟我急眼?刘尚书你也太令人不可捉摸。”
“对了刘尚书,你是这些犯官家里的帐房?还是说他们曾把家产抵押给你?你居然连他们家里有多少钱,祖上有多少资产都如此一清二楚。”
刘璋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徐溥马上听出不对的苗头,赶紧道:“建昌伯,你有事说事。”
张延龄回头打量徐溥道:“徐阁老此话令人费解,我怎么就不是有事说事?这些犯官连他们自己都不知祖上有多少资产,更无法说明家财万贯如何得来,哪怕他们说跟我张某人当年少不更事时一样是从市井抢回来的,也算有个合理解释。”
“现在倒好,你刘尚书来一句太过武断就想息事宁人?就算想为他们开脱,至少也拿本账出来,让我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把家产累积起来的。”
“连我这样一个不懂礼数的外戚都明白的道理,诸位饱学之士难道就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延龄的话说完,在场的人面如死灰。
显然这时代还没有什么“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他们只想着去查犯官贪赃枉法的证据,却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很多以权谋私的罪行是不会留下证据的。
朱祐樘眼看张延龄又让那么多博学的儒臣哑口无言,打消他心中最后顾虑。
皇帝也担心师出无名。
“诸位卿家先不不必争吵,可还有人对此案有意见?”
此时十二名犯官都被按在长凳上,一边站着两个魁梧的东厂番子,皇帝的意思是你们没意见的话就要开打。
在场没人出来说话。
“动手吧!”
朱祐樘一声令下,众东厂番子抡起长棍。
“一。”
“砰!”
“二!”
“砰!”
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这句话用在现场这些文官身上,再合适不过。
现场就没一个大臣敢确保自己身家跟职位和俸禄能完全匹配,只是这十二个人先栽了,换了他们任何一个趴在那受刑,都不冤枉。
张延龄看了这行刑过程,难免失望。
不在于别的,在于他所知晓的大明廷杖,刑具至少木包铁,这样打起来才够劲,看上去更血呲呼啦,更具备震慑力。
这棍棍打下去,还不是衣衫除尽,能打死个人吗?
不过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太残忍:“以打死人为目的,好像动机不纯,还是以杀鸡儆猴为目的,谁让我这个姐夫太仁慈?”
廷杖打的过程中,在场众大臣大多数都是眉宇有深沉之色。
他们自然知道这是在警示谁。
就算没表现出深沉脸色的,也都面无表情。
只有张延龄在那笑。
笑得还很开心。
报数的报到二十,十二根廷杖的棍子近乎是同时挥下去之后,朱祐樘突然伸手。
好像是叫停了。
“陛下?”
萧敬赶紧做出恭敬领命的姿态,准备听皇帝下一步的吩咐。
朱祐樘没理会萧敬,反而打量张延龄道:“建昌伯,朕在朝堂上用刑,惩戒过错以儆效尤,感情事情与你无关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皇帝不说,在场的大臣都还没留意,原来旁边还站着个幸灾乐祸的?
张延龄赶紧正色道:“回陛下,臣心中颇有感触,乃对既往所犯之错深深自省。”
朱祐樘皱眉道:“你既在自省,为何笑得出来?”
皇帝居然较真了?
还是跟张延龄较真?
张延龄道:“陛下,臣在自省的同时,也深深感觉到这群人贪赃枉法罪不容赦,深深感觉到陛下之英明神武,陛下能有如此决心改革吏治,臣又感同身受,故而才会有此欣慰笑容。”
等他把拍马屁的话说完,在场的人心中无不愤恨。
你张延龄幸灾乐祸就幸灾乐祸,不需要藏着掖着,居然还敢腆着那张碧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刘璋又走出来道:“建昌伯,以老夫所看,这朝中贪赃枉法之人,以你为首吧?”
这话算是切中在场之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真的是……
一言中的。
都说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这个跑了一千步的居然还好意思在这里笑话跑五十步的?要点碧脸行不?
张延龄惊讶道:“刘尚书,怎么又是你?我跟你算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了吧?你怎么总针对我?就算你真的要加以针对,说话要讲证据好不好?”
刘璋早就知道张延龄不会说什么好话,即便生气,他也懒得去搭理张延龄。
有关张延龄贪赃枉法的事,留给世人去评说,他只开个头……
“就算本人真的有少不更事时,但至少我从未身居高位,既无职权,贪赃枉法从何说起?”张延龄一脸冤枉之色,“若刘尚书说的是近日户部出借盐引的事,就更是无稽之谈,事出有因,想必诸位比谁都清楚。”
“当时因盐价飞速上涨,民不聊生,本人也问过诸位有何良策,诸位没辙才最后出此下策,本人和兄长的身家现在都还抵押在户部,户部周尚书可以作证。”
说到这里,众人看着周经。
周经在苦笑。
“就算是回头盐引价格回落,本人赚了钱,也只能说是本人眼光卓绝冒了你们没有冒的风险,到时你们不能给我扣上一顶贪赃枉法的帽子吧?”
“陛下,您可要为臣做主啊。”
张延龄居然反过头去找朱祐樘陈述冤情。
朱祐樘皱眉。
你小子戏精上身啊?
朕给你开个头,你都要跳到奉天殿房梁上撒野?
“建昌伯,你可真是……”朱祐樘本还想批评张延龄两句,却发现自己都被小舅子的无耻给打败。
但不知为何,皇帝心里还是很惬意的。
张延龄跟文臣之间的矛盾,正是他想看到的。
“唉!”
朱祐樘又重重叹口气,看着一旁的萧敬,“刚才打多少了?”
萧敬道:“回陛下,刚到二十。”
朱祐樘一脸不耐烦的神色道:“那继续打吧!”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