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浓密,她现在看不清对面崖上的情况了。
“殿下殿下好了吗?殿下……”
“再吵我就把你踢下去。”
冯桓闭嘴了,铁慈吸一口气,指挥一人一猴,“和我同一步调,往上爬。”
“殿下殿下这崖直上直下的……”
“行啊那你就呆在这,空气好风景好累了往下一跳,青山为碑厚土葬你,巴适。”
虫子散开许多,却没走,就在铁慈身边三尺处停留,还在源源不断增兵,崖壁上呆不下也不舍得走,便一层一层地摞起来,越摞越高,这些虫子黑色为主,也有一些白色的,远看像个巧克力奶油蛋糕似的。
不过比巧克力奶油蛋糕恶心多了。
不过还有更恶心的。
冯桓偶一侧眼,瞪大了眼睛——皇太女抓起崖壁上被踩死的一大把虫子尸首,五指一攥挤出青绿色的汁液,然后把这些汁液涂在自己衣服上。
她的身上立即散发出一股人神共愤的味道,冯桓一转头便吐在了风中。
吐完了他佩服地转头看一眼铁慈,想问她怎么能做出这么恶心的事还面不改色,结果看了一眼铁慈衣服上除了青绿色的汁液还有些黄黄白白的不明物体,他一扭头又吐了。
他的呕吐物喷在那些虫子身上,虫子壮烈地坠于崖下。
铁慈脸色发青,被熏的。
这么臭,盖住了自己天生的体香,应该不至于再加重慕容翊的毒性了吧?
铁慈背着慕容翊,左手拎猴,右手拎冯,一步步往崖上退,冯桓哭道:“我自己走行吗?您别拽着我行吗?您袖口那黄色的是什么?是虫子肚子里的屎吗?啊啊啊皇太女您再这样我真的不能爱您了啊啊啊不行我又要吐了……”
铁慈干脆把袖子横在他鼻子前,成功将他熏晕,世界安静了。
铁慈的耳朵里一直嗡嗡嗡的,头晕眼花身热,虫子太多了,无处不在,还是被偷袭了几口,这种虫子黑甲上沾着粘液,有着尖锐的双层口器,还有着细长的尾针或者尾钩,双翅振动时散落灰白色的粉末,无论哪种都很要人命。
倒退着回到崖上花了半个时辰,雾气越来越浓,雾气中传来赤雪丹霜等人的喊声,说是都选择骑了猴子,虫子虽然没退倒也没受伤,说要来找她。
铁慈阻止了她们,这里是一个独峰,峰顶很窄,和其余山峰都不相连,看似距离不远,但是真的想要过来须得绕很远路且要爬峭壁,她和慕容翊能过来,靠的是渊铁打制的钩索和两人本就比别人超卓的轻功,其余人没这个能力。
峰顶窄得大概只有两张桌子大,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块大石能坐人,冯桓一动不敢动,站在这么窄的地方,四面皆空云雾漂浮,只觉得心中发慌,下意识往下看了一眼,只见云雾之间山崖不见底,而一尺山壁之下,就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白雾间忽隐忽现,只有无数芝麻大的小眼睛绿油油地闪着光……
冯桓眼睛一翻,向后便退。
铁慈蹲在崖顶,正要仔细查看慕容翊的情况,忽然耳朵一动。
“这么多虫子……受不了……这么多!”
不知从哪,仿佛自很远地方,空空荡荡地传来的声音,隐约有几分耳熟。
身边蹬蹬连响,冯桓被瘆得退了好几步,铁慈目光下意识顺着他后退的步伐,看见他即将撞上的一块山石,她的目光忽然在山石底下凝了凝,叱道:“站住!”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冯桓的靴跟叩哒一声,重重撞上了那块石头。
咔哒一声响。
这熟悉的声响让铁慈头皮发炸,换成平时她要么轻功要么瞬移还来得及,但现在四面空悬,云遮雾罩,她往哪里移?
她抱着慕容翊下意识往崖顶边缘跳,结果下一瞬脚下一空,整个山顶都不见了。
她只来得及将慕容翊抱紧,身子便不由自主哧溜向下滑去
,下坠的失重感让人头皮发麻,耳旁的风声和冯桓的惊叫汇聚成巨大的咆哮,她像是从一团黑撞进另一团黑,除了乱窜的满天星花外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这向下的滑梯似乎永无尽头,这令她心脏狂跳,这滑梯不会贯穿了整座山吧?这山这么高滑到底不是死路一条?然而下一刻她的身体就猛然一转,滑梯换了方向,巨大的惯性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甩到了一边,她能做的只有死死抓住慕容翊,在心中计算着高度和落差,果然不多久又是猛然一折,下滑速度却降了下来。
这山竟然是中空的,里头九曲连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滑梯,不知道这得耗费多少人力和物力去开凿……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一声闷响水波飞溅,她和慕容翊滑入了水底。
铁慈有准备,提前储备了一口气,入水之后因为冲力和慕容翊分开,她急急游泳去寻,在水中游动不多久就看见慕容翊已经醒了过来,也正在水中焦急寻她,两人目光撞在一起,都霎时一亮,急忙相携着往上游,哗啦一下冒出水面。
铁慈要扶着慕容翊上岸,慕容翊摆摆手,自己走了另一边,两个人湿淋淋地瘫在河岸边喘气。
这里看起来光秃秃的,除了边缘的一圈高高低低的树,地面连草也没有,也没什么石头,不过地面倒算平坦。
铁慈抱头望着头顶一线窄窄的天,笑道:“你这醒的也太及时了,还以为能水中救美人,趁机渡气呢。师父说肥皂剧三大经典场景之一,就是水中相救渡气接吻。”
慕容翊懒洋洋问:“还有呢?”
“慢镜头爱的魔力转圈圈。”
“还有呢?”
“跌倒后好死不死压在对方唇上。”
慕容翊品味一番,喜道:“咱俩初遇可不就是爱的魔力转圈圈?”
那可真是,他从塔上落下,给铁慈接个正着,为了缓解冲力,铁慈还真抱着他转了半个圈。
“经典诚不欺我。”慕容翊感叹。
铁慈呵呵一声,阴恻恻地道:“友情提醒,咱们初遇其实是在明海之上,你敲诈了我一只玉佩一个玉壶,偷走了我一个私章,还和我打了一架。”
慕容翊眨眨眼睛,“有吗?”
“没有吗?私章是不是该还我了?听说你还用过,你是怎么打开的?”
慕容翊:“咦,这里怎么没有那些虫子了?”
铁慈瞪了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家伙一眼,坐起身来四处观望,四周依旧树木葱茏,但是虫子猴子都没看见。
她坐在那里,盯着水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与此同时慕容翊也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咱们好像忘记了什么?我们跌下来的时候我醒了,好像听见身后有人在叫……”
铁慈:“……冯桓还没捞起来!”
片刻之后,噗通一响,恋爱脑的皇太女跳下了水。
再片刻之后,铁慈冒出头来,拖着死狗一样的冯桓上了岸,在河岸边挤了好半天的水,冯桓才呃地一声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冯桓睁眼就看见皇太女湿漉漉的脸,感动得无以复加,也不顾皇太女身上还有虫子烂肚肠了,也忘记自己先前说不要爱皇太女了,抱着皇太女大腿呜呜呜地哭,感谢殿下不离不弃冒死相救,他觉得他又爱上殿下了。
被铁慈一脚踹了开去,也就是她踹得快,不然慕容翊石头都拿在手里了。
冯桓犹自感激地抹泪表示要对殿下的二次救命之恩粉身碎骨以报,铁慈幽幽地盯着他想这可不是二次明明是三次。
她看一眼慕容翊,他自从上了岸,虽然谈笑如常,但是一直躺在那里没动。
也不知道哪里射过来一点阳光,被林木折射得幽幽暗暗,打在慕容翊脸上,慕容翊抬起手遮挡着这光,手背雪白,指尖细长,白成了透明色,他的声音掩在指掌之下,也显得懒而淡,像要随风飘去,“竟然有阳光,不要打扰我,我晒会太阳……”
铁慈:“别睡!起来!”
慕容翊没有理会她,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是他第一次在她和他说话的时候毫无反应,铁慈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全身似被冰雪灌注,从头到脚的凉,头顶一线浅灰色的天被林木割裂,窄窄如天之刃,森冷寒彻地刺进眸中。
她浑身冰冷,眼眶却发热,咬牙仰天好一会,才逼回了那即将喷涌的灼热的液体。
不,还没到绝路,别怕,别哭,别在这等着。
她大步过去,从怀中取出那装了阴阳蘑菇的玻璃瓶,瓶子取出时,染了一手的鲜红。
玻璃瓶贴肉而放,先前剧烈的撞击中碎了,碎片刺入了她的肌肤中。
冯桓啊地一声惊叫,道:“殿下,这瓶子会伤人啊,你怎么不换个地方。”
铁慈没说话。
贴身而放,碎了也只是伤她,换个地方碎了,他的解药就没了。
池卿博说过,阴阳蘑菇对盛器也有要求,寻常盒子是不行的。
有些玻璃碎片嵌入了肌肤中,铁慈也顾不上拿出来,戴上手套抓出蘑菇,就打算先喂了再说。
她知道弄不好这蘑菇也有毒,也知道哪怕这是解药的主药,也应该和别的药草混合药性后再使用,单独服下弄不好死得更快,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去瞻前顾后,不去想可怕的可能。
如果铸下大错,她解决了必须解决的人和事之后,去陪他就是。
刚刚取出蘑菇,忽然上头一阵猛烈震动。
铁慈从山顶一路坐滑梯通过山腹滚向山底,出来的是一个洞口,洞口接着斜坡,顺着斜坡一路才滑到了潭水里。此刻那洞口里巨声隆隆如闷雷滚过,震得高而窄的山体都似乎在颤栗。
而那轰鸣声越来越近,哗然如瀑布一般,似是巨大水流穿过山体狂涌而来,铁慈道声不好,背起慕容翊就往高处奔。
但是这里是谷地,根本就没有高地,铁慈背着慕容翊,夹着冯桓,三两步蹿到最近最粗的一棵高树上,下一刻砰地巨响,整个地面都震了震,前方洞口猛地涌出一道黑流,伴随着甲壳摩擦的金属之声,黑流不断滚滚涌出,其间还夹杂一些灰白之色,越涌越多,越涌越急,摧枯拉朽,所经之处,一些细弱的树木纷纷折断压倒。
潭水里飘了密密麻麻一层,地面上越堆越高,很快就堆到了铁慈脚下,铁慈带着两人腾挪跳跃,不断辗转向树高处去,那黑潮却似永无止境,滚滚不休,近至脚下才看清那竟然是虫子的尸首,方才那铺天盖地的虫子竟然都死了,像被倒垃圾一般从这山顶灌下,现在铺天盖地地堆积在脚下,一层层要将他们淹没。
有那么一瞬间铁慈恍然明悟,原来这里竟然是个大型垃圾箱。
而她,要成为首个死在垃圾箱里,被垃圾闷死的皇储。
什么也来不及想,她将冯桓往最高的树杈上一扔,自己踩上树尖,双手托举着慕容翊,尽量高,再高,更高……
一下秒,轰隆一声,大树被虫尸狂流压断,腥臭气息当头扑下,铁慈眼前一黑。
深谷里恢复了安静。
山谷之外,各个峰头之上。
蒙着口鼻和虫子鏖战半天,火把燃尽的丹霜,抽出腰间的软剑,准备和源源不断的虫子大军肉搏。
另一个峰头之上,池卿博夫妇周围燃烧着的火圈也渐渐熄灭,萧雪崖站在猴子头上,鞭打着猴子经过他们,让他们赶紧骑上猴子跑,池卿博好容易扶着阿丽腾骑上了猴子,那只猴子忽然一个纵跃逃开,池卿博情急之下抓住了猴子的尾巴,猴子竟然背着阿丽腾带着他一阵风地跑远了,萧雪崖只是一转头,眼前就被虫海遮蔽,根本看不见那两人被带到哪里去了。
萧雪崖再一转身,看见赤雪已经被虫子逼到了悬崖边缘,他跳下猴子,拔剑,剑气似白浪滚滚前推,眼前犁开一条碎末断肢纷飞的青黑色的路
,无数虫尸黏腻地溅上他雪白的靴,萧雪崖的神情很静,连垂眼看看都没有。
他自从踏过黄州贫民窟掺满鸡屎人溺的泥泞的路,就不再那么在意人间的污浊了。
君子不役于外物,役心便可。
他一跳下来,猴子便如蒙大赦,一声尖叫招呼着同伴逃跑,死也不肯到他身边来了。
无数的虫潮水般自天自地包抄而来。
赤雪没有谢萧雪崖,也没有惊叫,她只是轻轻问萧雪崖:“大帅,殿下能活下去吗?”
萧雪崖平静地道:“能。”
“那我们呢?”
萧雪崖沉默了一会,他手上未停,凝视着他的剑,心爱的养护精心的长剑现在已经沾满虫尸毒汁,让挥动都变得有些困难,他的剑光横扫过眼前的黑雾,淡淡道:“我有壮志未酬。”
赤雪在他身后配合地撒出她的最后一把毒粉。
“不过我不会死于虫口。”
赤雪在他身后沉默,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高傲洁白如萧雪崖,是不会让自己葬身于那些污浊之物的口器之中的。
身后是绝崖,风烈烈。
赤雪看了一眼脚下的深渊。
她知道虫潮来时,萧雪崖当时所处的位置,虫子到现在还没有过去,朱副将至今还在那里安全地等他,他本来完全可以安然离开。
但她没有谢他留了下来。
对萧雪崖这样的人,这样的选择是他的本能和品格所在,因此特意相谢反而是对他的侮辱。
赤雪愿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尊敬他。
她只是道:“我陪着大帅。”
萧雪崖没有看她,目光看着前方深深浅浅起伏的黑暗,铁慈并不在那片黑暗里,她在他身后,有光的地方。
至此,也算将欠她的情分还清了。
虫子忽然像受了惊一般,齐齐猛地振翅,以至于空中嗡地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剧痛,随即那片黑潮便如巨大的披风在风中猛地一绞,向两人当头罩下。
对面崖上,丹霜力竭,软剑当地一声落地,看着当头罩下的黑天,闭上眼睛。
萧雪崖握紧手中剑,一只脚已经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