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这里一里多地的山顶平台上,铁慈被这一阵猴子哀鸣吵醒,睁开眼正看见池卿博和丹霜在给火堆添柴。
今夜的深山好像有哪里和往日不太一样,铁慈坐起身,打开手电,照射着四周的黑暗。
群山宛如一个巨大的猛兽,张开黑洞一样的喉咙,吞吃了所有的光亮,无数的嘈嘈切切在山的肠腹之间游移,也像在吞吃这个庞然巨兽。
这个队伍里,池卿博一直是最为吃苦耐劳的一个,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文弱书生需要照顾,相反,他觉得自己是男人,自然应该照顾女子,哪怕那女子强得一个人可以打一百个他这样的男人。
而丹霜从来不愿意被人照顾,所以她守夜也很积极,她对池卿博夫妻很是照顾,催池卿博去睡,照看阿丽腾。
池卿博不愿拂了她的好意,便笑着起身。
铁慈的手电筒扫过周边,光柱极远,在群山之间彷如搭了一条条通天梯,现今没有任何灯火能达到这样的光照,用师父的话来说,这是超越时代的发明,铁慈想,师父又是从哪得来这许多超越时代的东西的呢。
池卿博的目光也忍不住被这神奇的“灯”给吸引过来。他目光顺着电筒落在对面崖壁上,渐渐皱起了眉。
“怎么了?”铁慈走过去问。
“殿下您看那边崖壁,似乎有什么在动?”
手电筒的光晃了回来,铁慈凝足目力看去,她能透视,目力自然比寻常人强很多,半晌她喃喃道:“蝴蝶?”
对面崖壁上,一团一团宛如白雾状的物体,在蠕动、翻滚、吞吐、将对面浓黑的夜色切割出一道道灰白色的影子,仔细看却是大量的灰白色和淡黄色的蝴蝶,在崖壁的缝隙周围梭巡进出。
“蝴蝶不是白天出没的吗,为什么夜间会出现这么多?”
“这是丝网蛱蝶,本就栖息在崖壁上,日常是白天出来,可有一种例外……”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合欢蝶!”
下一瞬铁慈已经出现在崖端。
慕容翊的位置在另一座峰头之上,是能清晰查看到铁慈动静的最好视野,但想要去到铁慈发现合欢蝶所在的山崖却要绕路才行,当他发现铁慈那里动静想要赶过去的时候,铁慈已经先一步到了,这让他只能停下脚步,不敢在那狭窄地段和铁慈撞在一起。
铁慈凝视着对面山崖,说是对面,其实就是个山缝,缝隙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跨过去有点危险,对她却连瞬移都不用,合欢蝶似乎长在那崖的下方一丈左右位置的缝隙里,无数的蝴蝶围着那缝隙团团飞舞,她甚至也闻见了那分外浓郁的香气。
铁慈向对崖跃去,身在半空的时候她警惕地四下查看,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池卿博夫妻在身后崖顶相互搀扶着,冯桓则扒在崖边,紧张地看着她。
丹霜跟在她身后跃了过来,要下崖去,被铁慈拦住。
丹霜知道没法争,只得按铁慈的嘱咐,将绳子系在她腰上,另一头系在树上,自己亲自看守着树。
铁慈看一眼半空中的蝴蝶,靠近了看这些蝴蝶并不好看,灰白色的羽翼上纹路纵横如网,无数这样的蝴蝶交错纷飞就像一张大网拦在滚滚的云雾里,叫人想起“自投罗网”这样不太好的词语来。
铁慈从背包里取出口罩戴上,轻巧地攀下崖壁。
对面山崖上,一只猴子引路,慕容翊放弃了绕路,顺着山壁上那些仅能放得下半个足尖的凸起一路攀援过来。
离蝴蝶云雾越近,蝴蝶似乎感应到了有人入侵,飞舞越急,那种大网翻腾感看得让人头晕心颤,铁慈屏住呼吸,一头扎进了蝴蝶云团里。
四面振翅翩然,无数莹白光粉簌簌而落,在迷离的雾气里像下了一场星光雨,然而铁慈毫无美感,只将口罩捂得更紧,拨开浓雾看见眼前隐约一条窄窄的山缝,她将手伸进山缝里。
下一刻她猛地收手,手上一条盘曲虬结的大蛇!
趴在崖边紧盯着的丹霜将一声惊呼硬生生咽回咽喉里。
雾气更加浓了,对面的冯桓看不清蝴蝶云团里的景象,不住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赤雪道:“你起来!小心草丛里有蛇虫!”
“这几天不是一直都没看见蛇虫吗……不对,既然这几天一直没看见蛇虫,为什么方才我好像看见太女扯出来一条蛇?”
赤雪脸色一变,与此同时冯桓猛地弹起来,惊讶地道:“你说对了,还真的有虫,不过给我压死了!”
赤雪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快步向那边崖上奔去。
崖壁上,铁慈抓住蛇的七寸,五指一收,咯咯一响,那蛇便软软耷拉下来,铁慈一抖手将蛇摔落。
底下忽然传来哎哟一声,铁慈透过雾气往下看,隐约看见慕容翊竟然已经爬到了这边崖底,正抬头冲她笑道:“不要乱扔垃圾啊,砸到小朋友的头怎么办?”
铁慈忍不住一笑。
慕容翊在底下冲她招招手,道:“小心,但也不要怕,掉下来有我接着呢。”
但他的最后一句话铁慈并没有听清,因为忽然响起了一阵海潮般的声音,遮盖了他最后几个字。
铁慈转目四顾,这群山云遮雾霭,哪来的海潮。
那么是岚气如潮吗?
崖壁上多停留一会就多一分危险,她也顾不得探究,拨开眼前飞舞的几只蝴蝶,终于看见山缝里长着一株像两只蝴蝶合抱的花儿,旁边的壁上挤挤挨挨开着一簇黑白色的蘑菇。
铁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瓶,先采了可以做解药的蘑菇,然后去采那合欢蝶的花。
池卿博说这花作用很大,是毒,但它的根可以做很多异毒的解药,十分珍贵。
耳边总响着嘈嘈切切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身边却没有任何异常,这情境颇有几分诡异。铁慈想着莫非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花因为长在崖缝中,根系紧密,一拽之下竟然没有拽动,铁慈急于拿了花上去,用力一拽。
哗啦一声轻响。
仿若什么被扯破扯开的声音。
花轻轻巧巧被拔出来,连同比想象中更为繁密巨大的根系,而在拔花而翻开的泥土中,却有无数的青黑色小点翻涌出来。
那些青黑色小点涌泉一般向外翻滚而出,几乎眨眼间就覆盖了地面和铁慈的手臂,仿佛地狱开了一个小口放出了地底的恶魔,铁慈听见头顶和四面都传来惊叫声。
她猛地甩手,震掉了手臂上的虫子,耳中海潮般的声响更剧,一低眼,看见整个山壁都在蠕动,下一刻无数的青黑色虫子铺天盖地卷过整个山崖!
一眼之下,整个山崖仿佛都被这些虫子盖满,饶是铁慈见惯风浪,也禁不住大叫:“慕容!快走!”
虫子从她身边涌出,又主要向她冲来,只要慕容翊不凑近,就能逃脱。
不仅是他,所有人只要不靠近她就还有机会。
“不许过来!”
崖顶上,丹霜对着树干中涌出的虫子晃动着手中的火折子。
更远一点的对崖,赤雪飞快地绕着火堆倒了一圈油,扔出火折子,将池卿博夫妇圈在火堆中,而趴在崖边的冯桓急忙爬起,下意识去抖自己的衣裳,却怔了怔。
“嗤”一声轻响,铁慈系着的绳子被虫子咬断。
铁慈身子往后一仰,却并没有掉下去,她的靴尖忽然弹出两点刃尖,削铁如泥的渊铁,稳稳插进了崖缝。
她整个人横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挺身而起,下一刻就落了下去。
虫子太多且自带腐蚀酸液,在极短瞬间内竟然弄断了她的渊铁靴尖!
铁慈落下时并不惊慌,腕间一振就要射出袖索,却忽然咻一声轻响,白雾如水花溅开,一支箭仿佛自鸿蒙中来,在她霍然回首的眸中旋转放大。
下一瞬铁慈落下,身下雾气激荡,一条人影曳着丝缕雾气跃起,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铁慈像一只快要飞远又被扯回的风筝一般稳稳地拽了回来,啪地砸进了慕容翊的怀中。
斜对面山崖崖壁上,还在攀爬的慕容翊的属下们抬头张望着这边的情形,当先的女子眉毛一竖,“糟了!”
其余人给她惊得险些掉下去,扒着山石瞪她,“姹紫,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
姹紫理也不理,破口大骂:“这白痴,天天半夜吐血当人不知道?老娘费了多少劲儿给他维持着,结果他好,人家爬个崖就冲过去了,那不是他女人,那就是个移动毒源,毒源啊他懂不懂!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想了想,她似乎是气不过,又骂:“遇上她就失心疯了!都做的是什么事儿!吃错药了!”
崖壁上罡风凛冽,慕容翊的怀抱却很温暖。
明明也没多久没在一起,铁慈却觉得这个怀抱好像暌违已久,忍不住一头扎在他怀中深深吸口气。
随即想到他的毒,身子一僵,便要挣脱,却被慕容翊更紧地按住。
崖壁之上铁慈不敢挣扎,只闷闷道:“你的毒怎么样了?”
“没事。”慕容翊吸一口气,声音含笑,“别管毒,也别管那些虫子,给我抱抱,想死我了。”
然而这拥抱不过一瞬间,铺天盖地的虫子前赴后继,不会给他们一个拥抱的时间。
两人很快松开,慕容翊不再说话,他手上裹着布,只抱着铁慈这一瞬,便有无数虫子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去。
铁慈一把拍掉那些虫子。
她这动作一做,自己手臂也爬满虫子,又换成慕容翊一把抖掉她手臂上的虫子。
慕容翊一抬手,肘底射出弹索,钉在另一边的崖壁上,两人手臂一搭,在崖壁上飞身而起。然而这些虫子竟然能飞,随着两人身形嗡嗡飞起,两人身后似展开了一幅巨大的黑色流动披风,遮蔽了半个天空。
漫天都是细微的羽翅振动声,听得人心跳加快血脉流急,耳边喧嚣不辨声响,尤其铁慈因为听力见涨,此刻反而分外受制,头晕脑胀心血翻涌,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而雾气越发浓密,起身的那一刻,两人甚至都只能看见对方的手指。
身后空气振动之声忽然有异,铁慈听力混乱尚未察觉,慕容翊忽然将她往下一按。
一声金属穿越肌骨的滞涩闷响,听在铁慈耳中如同爆炸,她霍然转头。
慕容翊却不让她看,拉着她落在崖壁上。
脚尖刚刚插入崖缝,身后气流再次震荡,铁慈猛一侧身,就看见寒光一闪擦腰而过,一只白色羽箭穿裂漫天飞虫,在白雾中消失不见。
而雾气中一只猴子荡过,对她一呲牙,猴子脖子上竟然还栓着树藤。
显然是那只猴子撞歪了这隐藏在漫天虫子中的暗箭。
这刹那铁慈隐约听见一声怪异的语音,语气听起来十分气急败坏,声音沉闷遥远,显然不在近处。
这一声之后,又是几声那古怪的音节,随即便被嗡嗡嘤嘤的虫子振翅声淹没。
雾气被稍稍荡开了些,铁慈愕然发现对面站着萧雪崖,居然还是白衣飘飘冰山雪冷的模样,仔细一看,这冰雪仙子正站在一只猴子头上呢。
要不是时机不对心情不对,萧雪崖这造型险些让铁慈笑了出来,大帅自从遇见她,还真是够倒霉的,贫民窟去过,光头剃过,现在猴子也骑上了。
但她随即发现不对,萧雪崖为什么没被虫子追杀?
是因为……猴子!
这山中的猴子不怕这些虫子!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之间,铁慈刚刚站稳,手上的分量忽然一重,她回头就看见慕容翊竟然晕在了她的手臂上。
是被咬伤了吗!还是受伤的缘故?
随即她反应过来,慕容翊一定是毒发了,如今为了救她冲了上来,毒性只有加重的份。
但她此时也不能让慕容翊离开她身边。
留在她身边被毒死,离开她身边被虫子咬死。两害相权取其轻,死也要死在一起。
铁慈一边驱赶追过来的虫子,百忙中还掏出两个口罩给慕容翊和自己再戴一层,随后一把背起慕容翊。
无数的虫子翻卷着,沸腾着,自崖底头顶洞中树上潮流般滚滚而下,铁慈算是看出来了,虫子主要是冲她来的,这数量简直像调集了整座黎山山脉的毒虫,像之前几天隐藏的毒物忽然全部苏醒找来了。
为什么之前完全没有虫子毒物,现在又都出来了?
对面崖上,萧雪崖猛地一挥手中树藤做的鞭,一只壮硕的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猴子不得不向前纵跃。
他旁边,冯桓站起身来,上下打量自己,惊诧又得意地道:“哎,这些虫子好像不咬我哎,是我天赋异禀吗!”
他刚才看见虫子惊慌万分,随即便发现虫子在他身边分流,往别人那去了。
冯桓大喜,洋洋自得地揣起袖子,又对着对面崖壁指指点点,道:“大总管,救人啊,快救人啊。”
萧雪崖看他一眼,鞭子一甩。
冯桓脚踝一紧,啊地一声大叫,被拖着脚踝硬生生拽起,下一瞬砰地一下落在一个毛茸茸微微骚气的背上,他和座下的猴子俱都大叫。
萧雪崖又是一鞭,被他硬生生打怕了的猴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疯狂蹿起。
萧雪崖:“行,去救吧。”
冯桓:“啊啊啊啊啊你个王八蛋你谋财害命!啊啊啊啊你不要跳这么高!啊啊啊啊下面是悬崖啊悬崖!救命!救命!”
萧雪崖:“抓紧!”
冯桓天旋地转,日月颠倒,只晓得尖叫及抓紧猴子脖子上的毛,萧雪崖手中树藤如长蛇一般灵活,啪啪不断地甩在猴子的红屁股上,那猴子原本吃痛要逃,却被萧雪崖硬生生逼着往铁慈那边的崖上逃去,猴子和冯桓所经之处,虫子纷纷散开。
直到一猴一人逃到铁慈身边,萧雪崖才收回他那长长的树藤,高踞猕猴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铁慈。
然后他做了个一刀两断的姿势,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崖壁上,冯桓和猴子的到来,果然让虫子攻势减缓,铁慈干脆把冯桓从猴子身上拎下来,两边各找了一个突出处,左边一只猴子,右边一只冯桓,如此便护住了左右和背后三路,顿时轻松许多,可以看看慕容翊的情况了。
冯桓紧紧贴着崖壁,颤巍巍地站在那仅能放下半只鞋子的凸出山石上,闭着眼睛哭着问:“殿下,好了吗?我们能上去吗?虫子没了吗?”
铁慈咬着唇,一手抱住慕容翊,一手按住他手臂,折断箭杆后,干脆利落拔掉那只穿过他手臂的箭,又利索的取药物止血和简单包扎。
慕容翊涌出的血是淡黑色的,情况不妙,铁慈脸色很难看。
解药需要的主要药材拿到手了,现在她们却被这些没完没了的虫子困在崖上,虫子不解决她就无法靠近池卿博,更不要说制作解药,她解开慕容翊脸上的布和口罩,看见果然多了好多痘疮,而脸色已然发青,显然坚持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