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中)侯府前夏枯笑正义江桃院若湖叹人心
以鱼龙营甲士为界,两边各自分站许多百姓。祝娴兰从夏枯身旁走过,一步步走到站在靠近武侯府这一边的百姓前,一边走,一边收起半妖拟态重化人形,一边鼓荡灵力,震去脸上污秽与身上菜叶,声音在嘈杂环境中清晰响在场间所有人耳中。
“武侯长年镇守西疆,受武侯府如今实际掌权者世子石念远之命,武侯府下属刑律司已经将户籍登记制度推行实施,如果不想要那一张身份证,可以自行到刑律司上交,离开留邺城,离开苍云郡,苍云郡不欠谁,武侯府同样不欠谁。”
祝娴兰语调如同湖面一般平静,语义却似湖底汹涌暗流,清平如镜的湖水底部,淤泥里永远埋藏无尽污秽。
围观百姓中,有人还没有意会过来,尚在嚷嚷诸如“凭什么赶我们走”、“妖孽没资格执掌苍云政权”之类的话语。
祝娴兰轻唤了一声:“刘山。”
“末将在!”刘山踏前几步,半跪到祝娴兰身前,深埋的头脸因为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兴奋莫名。
战士的命运永远悬在刀尖上,而吾王所指,即刀锋所向。
祝娴兰转身走进武侯府中门,留下一句:“清理。”
“领命!”刘山脸上刀疤渗人耸动,长身站起,厉声虎喝:“鱼龙营听令——”
鱼龙营三百甲肃穆站直。
刘山看向前方人群,有反应过来四散逃窜的,有连滚带爬冲进武侯府这一边队伍的,有呆愣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的。
刘山手腕一抖,九节鞭朝靠近武侯府这一边的队伍扫去,捆缚住一人扯出。
刀疤脸校尉平静道了一句:“自作聪明。”
一品武者真元鼓荡,九节鞭将那人绞成几截碎肉。人群中传出无数尖叫,场面愈发混乱。
刘山冷声笑道:“刚才都看清楚听清楚了吧?”刀疤脸校尉声音很低:“杀。”
“杀——”鱼龙营三百甲齐声呼喝。
邹风舔唇翻身上马,朝远处疾驰,长枪将正在逃窜的一人挑起,朝街道旁边随意一甩。
余淡纵马追赶上来,复杂唤道:“疯狗……”
未等余淡话音落地,邹风掷出手中长枪,将前方十丈远处一人洞穿。
余淡声音颤抖问道:“这些人,不是我们平常说要誓死保护,前几日更从地震中救出的百姓吗?”
邹风摆过头看向余淡:“鱼蛋,战士不该有思想。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将先前质疑苍云政权的人诛杀。”
邹风扯动缰绳,再次奔袭。
木子涛与队伍中大多数人一样震惊万分,呆愣不解。
夏枯眼睛眯起,看向武侯府中门里祝娴兰缓步离去的背影,沉吟道:“恩威并施,杀伐果断,还在为下任掌权者立威,梨落果然还是梨落……”
夏枯以灵力加持声线,高声道:“明日午时,北郊一战。”
与同样重化人形的若湖一前一后走在院落中的祝娴兰停下脚步,回转过身:“夏枯,我没有跟你战斗的理由。”
夏枯凌空踏虚,悬浮在武侯府上空,朗声笑道:“几日前,我遇到一个掌握葬情宫暗杀秘技的女人,一个拥有葬情宫秋风客卿慕容陆‘无字秋风’的少女,和一个与你一样拥有一双丹凤眸子的少年。哈哈哈——”
夏枯架起遁光,正准备离去,料定经过这么一说,祝娴兰明天必定会前来应战,不料,一股磅礴妖元骤然间汹涌如潮,天地游离灵力受到影响,强烈共鸣。
空间荡开如同水波一般的涟漪,一只纤纤素手伸出,看似缓慢,夏枯却根本闪避不开。
若湖掐住夏枯脖劲,眉心处血契魂印艳红如血,天地法则受到影响,发生改变,球状护罩灵域无比凝实,无尽杀意毫不掩饰的升腾萦绕。
“说。”若湖桃花眼瞳孔竖立,射出妖艳血芒。
夏枯心胆俱颤,体内灵力回路凝滞到几乎没有流动。
若湖身后,六条雪白长尾猛然扫出,纤纤素手覆盖上雪白皮毛,锐利尖爪猛然伸出,扎进夏枯脖颈。
祝娴兰一惊,调运灵力,凌空踏虚,飞到若湖二人身旁:“别伤害她,她是……”
祝娴兰还没有说完,若湖呈扇形分布,摇来晃去的六条雪白长尾中,竟然再生出一条相对细短的尾巴,若湖猛然回头瞪视祝娴兰,灵域范围再次扩张,将祝娴兰笼罩在内。
祝娴兰心头一颤,若湖血色双瞳中,分明毫不掩饰嗜血杀意,这是在警告。
祝娴兰现在才知道,儿子石念远在这个神秘狐妖心目中的分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若湖七条尾巴尽数朝上扬起。
呯、呯、呯……
连续七声声响,若湖七条雪白尾巴,尾尖绽开朵朵灵力莲华,巨大白狐虚相在若湖身后显化,虚相同样生有六长一短七条长尾,肆意摇摆,巨大白狐虚相身体呈伏低姿态,朝夏枯呲牙咧嘴,车轮大小的血色双瞳中,灵力如火熊熊燃烧。若湖的话语如同从九幽深渊吹来的阴冷寒风:“相信我,你不说,我一样可以知道。”
天心意识明明是仙道修士超凡脱俗以后灵识蜕变而出,可是夏枯却感觉若湖的天心意识凝如实质,恍惚如同一根根锐刺,扎进自己识海,那只利爪同样已经触及颈部大动脉,夏枯颤声道:“我说……”
若湖松开利爪,夏枯尽然如同凡夫俗子一般,根本维持不住凌空踏虚,朝下方坠去,祝娴兰起心要将夏枯接住,却感知到若湖天心意识已将自己锁定,苦笑道:“孩子,她是我曾经的部下,甚至可以算作半个弟子,既然认出了念远,就不会对念远不利的。”
若湖冷声道:“在她说出与念远的因果时,血契魂印产生反应,不用你多话。”说完,若湖一愣,灵域消散,灵压收敛,重化人身,深呼吸两口,轻声续道:“抱歉,姨娘。”
夏枯在落到地面前调运灵力护身,虽然仍旧在院落砸出深坑,但却没有遭受太大伤害。
若湖飘落在夏枯身前,居高临下,俯视夏枯,一双桃花眼中,瞳色不断在漆黑与血红之间转换:“说。”
留邺城乱作一团。
鱼龙营三百甲纵马驰骋,不知道撞翻了多少街边摊位,许多百姓远远看见鱼龙营甲士发疯一般在街区奔袭,在推攘闪避中发生踩踏,牵连众多无辜。
邹风冲进民居,将逃躲进去的人抓出,在街道上当众以鱼龙营制式砍刀斩毙。
张逵身覆银甲,骑在战马上,直接朝一名在前奔逃的青年撞去,战马嘶鸣,青年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飞出几丈远外,趴在地上再无声息。
入夜时,留邺城凄清冷寂,明明宵禁已经解除多年,纵横交错的街道巷弄中,却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准确来说,看不见一个活人。
街头巷尾,树旁堤上,横七竖八的躺了许多具尸体,好了那些平日里躲在旮旯苟且偷生,受尽欺凌的流浪猫狗,啃起死尸来毫不含糊。
瘦犬抢食的吠叫,野猫如同婴孩啼哭一般的嘶吼,让紧闭门窗不敢出门的留邺百姓脊背发寒。
绕留邺城九曲而过的游溪河上,几具浮尸随波逐流,让河道两岸居民心生恐慌。
一切都在召示白日里那一场血腥屠杀并非噩梦。
留邺城西郊,鱼龙营驻地。
一间帐篷中,邹疯正在擦拭长枪,黝黑少年余淡坐在床上以手抱膝,头埋在腿上。
余淡抬起头,眼角泪痕未干,干涩沙哑道:“疯狗……我还是不懂……”
邹风没有抬头,专注的擦拭早已锃光瓦亮的枪刃,仿佛这样就可以擦去那些肉眼已看不见的血腥。
老卒张逵掀开幕帘走了进来,怀中抱了一个大酒桶,酒桶盖上还放有一整只烧鸡,张逵看到余淡满眼通红,将酒桶往地上一放道:“鱼蛋,你个瓜娃子在流什么猫尿?”
邹风将长枪往架上一搭,随手丢了布巾,在一堆臭袜子里翻找出饭碗,三两步跨到酒桶旁席地而坐,连桶盖带烧鸡一起揭至一旁,把碗放进桶里舀了一碗酒,咕噜咕噜饮下好大一口,砸巴了一声,通体舒泰,扯下一只鸡腿咬下一块,嚼得津津有味,咕哝道:“他忙着思考人生呢,张牛皮,你今天宰了几个?”
张逵同样端来饭碗舀了一碗酒,同样没有用筷子,掰下鸡屁股放进嘴里,举碗朝邹风作势一邀:“三个,其他的之前没注意,不确定到底什么立场,就没再追了。”
张逵将头扭向余淡道:“喂!日你个仙人板板的,你不来吃好喝好,明天挨不住打,可别怪老子没提醒过你。”
“挨打?”余淡疑惑呢喃道。
“疯狗你他娘的,你刚才不是都吃了一个了,这个给鱼蛋!”张逵从邹风手中夺过鸡腿,朝余淡一丢,余淡下意识伸手接住。
张逵将酒碗与邹风碰了一下,共饮下一大口,才继续出声道:“鱼龙营违背军令,在街区纵马奔袭,屠戮百姓,明天全营上下肯定都会当众受罚,这不,怕一不小心打死一两个,今晚特意加了这顿挨打酒。”
余淡手端鸡腿,走近酒桶,蹲坐在张逵与邹风中间:“可是,明明是夫人下令……”
张逵与邹风同时眉头一皱,邹风更是握住余淡右手,一扯一送,将余淡手中鸡腿塞进了余淡嘴里,堵住了余淡的话,冷声道:“鱼蛋,你别他娘的乱讲话,谁他娘的告诉你是夫人下的令?明明是那狗日刀疤脸下的。”
余淡怔怔咬下一口鸡腿肉,而后沉默起身,寻来饭碗盛了满满一碗酒,仰头一口饮尽,烈酒如同火烧,从口腔经喉管直达胃里,由于喝得太急,肚子里刀刮一样辛辣,余淡剧烈咳嗽起来。
张逵看到余淡模样,也不伸手去帮忙捶背顺气,反而大笑了几声道:“不是我跟你吹,当年我跟武侯大人在西域千里奔袭时,武侯大人曾说过,他年少时的愿望,是世间再无士卒,那样,不就没有战争了吗?”
余淡听到张逵话语,觉得张牛皮这次不像是在吹牛,同时内心震撼,觉得不愧是武侯大人,这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的说法,似乎格外有道理。
余淡目绽神光,盯向张逵,期待张逵赶紧继续说下去,可是,张逵目露回忆神色,良久都不说话,营帐中唯有邹风嘴巴或是咀嚼或是咽酒的声响。
张逵回过神来,抬腿狠踹了邹风一脚:“瓜娃子,给老子留点!”说罢,赶紧伸手拧下鸡头,一手捏住一半鸡喙朝两旁一扯,鸡头变作两半。张逵“滋溜”一声吸了一口脑汁,面露满足神色,这才扭头转朝是已等得焦急的余淡续道:“不过,大人后来发现,人心此物,是远比战争更加可怖的东西,没有任何一场战争,不是因人心而起。天下大势,分合不定,总有人不满于手中权势,不满于家国疆土,不满于生存现状,所以,就总会有人为了争取更好的生存环境而去战斗,纵然在战争中,所谓的为了更好的生存环境这份初心,简直就是笑话,连擦屎的厕纸都不如,但还是有无数人把自己摆在道德的至高点,自诩正义的代名词,前赴后继,不择手段的发动战争,然后,有了侵略,自然会有反抗,在一次次侵略与反抗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再在世代交替中生根发芽,在人心中越长越大,根深蒂固,终至不死不休。”
见余淡似懂非懂,张逵举杯笑道:“我当时听大人这么说的时候,也是你这副神情,哈哈!道理其实简单,不是因为有了士卒才有战争,而是有了战争,所以不得不有士卒。许多时候,因果都不是固定,拿大人当时说的话来讲——”
张逵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沉声模仿道:“你他娘的自以为去青楼上了婊子,殊不知是婊子上了你,还他娘吞了你的钱!士卒的存在,就是为了在这个狗日的世道中,让这个狗日的国家里头那群狗日的百姓不被外族随便上。然而有的人,天生犯贱,不知感恩,该杀还不是杀了?”
武侯府,江桃院。
假山下,池塘边,祝娴兰与夏枯相隔丈许坐在池沿。
夏枯坦诚道:“我当时没想杀他,不过,地震发生时,也没想过救他。毕竟,是他父亲让你背叛了葬情宫。”
祝娴兰目光投在池水里,池分内外两层,内层在上,小,外层在下,大。
月光皎洁,上下池面尽皆波光粼粼,内层里,几尾龙鱼在池中悠闲游荡。
祝娴兰轻声开口道:“你是想说,我背叛了你?”
夏枯沉默几息,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不是。”
内层水也,一大一小两尾龙鱼正在嬉笑玩闹,忽然间,其中大的那尾摆尾一窜,瞬间游远,小的那尾赶紧追上。
“二十余年,才从凝元境合品突破到超凡境起品,你是不是没有好好用功?”祝娴兰轻声道。
“日日无趣,年年无聊,超凡境寿元近五百载,都不知道该怎么过完,有什么好用功的。”夏枯循着祝娴兰的目光看向那一大一小两尾龙鱼。
“从灵知境到凝元境,你可以说是葬情宫里修炼最刻苦,进度最快的弟子了。”祝娴兰面露回忆神色,想起了西渊葬情宫,想起了葬花谷百里桃林,想起了无时不刻不在村落樱花雨的庞然樱树,想起了喜欢在树下与万千蝴蝶共舞的瓷娃娃,自己在西域时巧合救下并带进葬情宫的女童夏枯。
水池中,小龙鱼已经追上大龙鱼,两尾龙鱼同时摆动尾巴,池水连续发出两声“叮咚”声响。
夏枯轻声道:“当时有想要追赶的人,想入左使麾下,必须达到凝元境修为。”
水池中,大龙鱼忽然跃起,从小水池跳入了大水池,而小龙鱼却跳不出去,焦急的游来游去,不时摆动身躯,激起浪花朵朵。
祝娴兰叹了一口气。
夏枯继续说道:“理智的做法,只有在做很小的决定时有效,至于改变人生的事情,你必须冒险。你曾这么教我,还总说,人生的路该由自己来决定,才不会在往后回首时遗憾,可是,在我为自己的人生路做出选择时,你因为我太过冒险,把我打晕了。”夏枯冷笑了一声:“你说话像放屁。”
祝娴兰将目光从水池移开:“驻扎在留邺城西郊的石字军营帐,名唤鱼龙,鱼龙一念。如果我当时心软,你早已在十五年前就离开人世,今天就不能在这里骂我了。”
“你总是喜欢讲道理,而我从来都不喜欢听道理……”夏枯站起身来:“我走了,神农鼎器灵复苏,你多小心。瞳璃宫主应该很快就会寻上门来,别死得太难看,你这叛徒。”
祝娴兰看向夏枯一下一下颤抖的肩膀,柔声道:“保重,爱哭鬼。”
夏枯点了点头,迈了两声,却实在不过违背真正心意,缓慢扭转过头来,梨花带雨:“梨落大人,我从来不恨你背叛葬情宫,我只恨你没有带我一起走。”
超凡境灵压溢散,夏枯凌空踏虚,身影在夜空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