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七天七夜,压倒了许多不肯褪去旧衣裳的常青树,淙淙流了三个季节的山泉也被冻成冰块,放眼望去,大地广袤,一片银装素裹。
扑棱棱!
翅膀扑腾声划破清晨的寂静,一群不知躲哪儿的鸟儿饥肠辘辘就跑出来觅食了,一声两声,空幽谷中传脆响,一脚两脚,白雪地上印梅花。
从这个山头望去,对面山脚有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混合在清新的山风中,传出去很远,引得觅不得食的群鸟纷纷前往。
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笑声响起,一个持斧背柴的年迈樵夫仰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鸟群,自语道:“这群笨鸟呦,不知道得便宜哪个捣弄竹篮陷阱的野小子。”
想起那些顽皮稚童合计着用谷物诱惑鸟儿进入陷阱的雀跃情景,老人不禁有些恍惚失神,很多年前,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呐。
还是年轻好。
不知不觉间,前方的山头突然耀起一缕曦辉,白雪皑皑的大地蓦地染上了一层金色,久违的朝阳便如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害羞女子,慢慢露出半个脸来。
老人正好面朝初阳,阳光本不刺眼,但年事已高的他还是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搭在额前。
凡人能活百岁即为长寿,也不知那太阳是否也有寿命?如果有,应该有好多年吧?
老人乐观一笑,便要收回目光,可紧接着又顿住了,眼睛微微眯起。
前方不远处,一名沐浴在晨辉曦光下的男子信步而来,白衣白鞋,若与这片雪世界融为一体。但在老人眼里,他却像天上的太阳一般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又是一个恍惚失神,那名男子已然来到身侧,微笑道:“老人家,这么早就出来砍柴啊?”
老人回过神来,同样报以笑容,“是啊,这雪下得太久了,家里的柴禾都用光了,再不出来弄些回去,家里的老太婆和闺女就得陪我这糟老头子一起饿肚子遭罪喽。”
说着,老人抖了抖后背的一小捆柴禾,略显无奈地道:“可惜大雪封山,枯柴不好捡了,这几天北风刮得厉害,又是风又是雪的,把那些枯树都给压倒埋了,这把斧头也用不着了。”
白衣男子回道:“老人家不介意的话,我帮您找找?”
“不用了不用了。”老人连连摆手,推辞道:“怎么敢麻烦你呢。”
“不碍事的。”
白衣男子说着就上去替老人解背上的柴禾,“老人家,你先把这些放在这儿,咱们四处找找,找完便于此地会合,到时候我替你把柴禾背回去。”
架不住白衣男子的热情,老人只得笑呵呵地点头答应。
两人各自分头。
半晌,老人返回,看到早在原地等候的年轻人,再看到他身边多出好几倍的干柴,不由一愣,低头看了眼自个儿的惨淡收获,不免有些难为情。
白衣男子远远朝他招手,“老人家。”
刚下完雪的路并不好走,老人深一脚浅一脚的,略显艰难,不过没走几步,就发现前方人影晃动,那年轻人已经带着干柴走至跟前。
年轻人背上一捆干柴堆得老高,两只手又各自提了一摞,此时转身背对老人,“老人家,你把手上的柴禾放我背上吧,我替你背回去。”
见那身白衣都被弄脏了,老人哪里敢答应,赧颜道:“小伙子,你这可折煞老头子了,你还是把柴禾放下吧,老头子我自己扛回去就行,哪里还敢得寸进尺,让你出力?”
“不妨事的,年轻人嘛,力气大,多扛点就当锻炼锻炼筋骨了。”
“是啊,年轻就是好啊。”
老人感慨,但他这回没有答应,坚持要自己拿手上的那些,当然,白衣男子也没将身上的“重担”放下,一大一小各退一步,一并向长寿村而去。
“小伙子,我没见过你,瞧你的样子也不像是附近几个村的,你是外地来的吧?”
“老人家好眼力,我姓苏名恒,正是出门游历,恰巧路过此地罢了。”
“哦……看你这气质,想必是出自大户人家吧?”
“大户人家?应该算是吧。”
“小伙子,就你一个人?路上不带个仆人啥的,无聊的时候也能解解闷。”
“不用了,满眼景秀尽怡情,无有无聊之说,就是真个闷了,路上随便找个人搭搭话,也都一样了。”
“小伙子年纪轻轻,活得倒比我这半身入土的糟老头子还要潇洒。”
“半身入土?老人家说笑了,以晚辈观之,老人家定能长命百岁。”
“老朽今年恰好花甲重逢。”
“啊?是晚辈的错,该打。我的意思是,老人家定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人忍不住开怀大笑。
两人一路同行,正与年轻人畅聊甚欢的老人不曾发现,脚下的积雪不曾变薄,身后的脚印却是越来越浅。
正如那鸟儿印的“梅花”,微风轻拂即逝。
进了长寿村,原本因雪停而重新热闹起来的山村逐渐平静了下来,村民们见着一捆堆起半丈高的柴禾,惊得目瞪口呆。
视线往下,又看到那张陌生的清秀面庞,人群立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和当初那天仙女子驾临长寿村时截然相反,这回轮到村里的青壮男子不淡定了,而许多少女则是或害羞或大胆地打量着那个谈吐不凡的年轻人,一颗芳心摇曳。
也不乏有动心的少妇,但她们自小深谙礼法,纵使有些心思,也是万万不敢表露出来的。
真似那神仙中人!
众人暗暗赞叹。
姜老头光顾着和苏恒闲聊、为他介绍长寿村的风土人情,却是不曾注意到这些,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姜老头的家很快便遥遥在望。
姜老头突然拉着苏恒的衣袖停了下来,“小伙子,老头子本想请你去家里做客,可家里那闺女不喜外人……这样,你跟我悄悄地进去,进了门后也不要大声说话,说不准我那闺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咋样?”
苏恒神情古怪,他在考虑要不要直接告诉眼前的老人,咱就是冲你家闺女来的?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先不说了,否则这话一出口,老人估计就直接赏他一个大嘴巴子了。
老人看到苏恒的表情,以为他是心生不满,当下愈发为难,正不知该如何劝说时,对方却笑着点头答应。
老人赔笑道:“不好意思啊,小女脾气确是怪了点,还请多多见谅。”
年轻人依旧是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不碍事。”
就这样,早早收敛浑身气息的苏恒便与姜老头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刚入门就见到姜杨氏,姜杨氏一看到姜老头回来就要抱怨他回得晚,紧接着又看到他身边的年轻人,不禁一愣,“这位是……”
姜老头忙上前拉着姜杨氏出了门,又回头望了一眼,确定在这儿说话自家闺女听不见时,才将偶遇苏恒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杨氏恍然。
姜老头叮嘱道:“老太婆,你可别咋咋呼呼的啊,让闺女听见就不好了。这小伙子挺不错,咱们可得好好招待他一次,等他吃饱喝足,我们也算跟他两清了,待会儿再把他送走就行了。”
姜杨氏点点头,忽地神情一滞,“可是,他人呢?”
“什么人?”姜老头话刚出口就反应了过来,一拍额头,“哎呀,光顾着跟你说话把他给忘了,这小伙子人是不错,可小年轻血气方刚的,见着咱闺女还不得两只眼睛冒金光?待会儿吃苦遭罪的又是他自己,这可真是造孽啊。”
姜老头一边唠叨着,一边火急火燎地跑进屋。
幸好那年轻人很懂礼貌,显然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只在屋里打量转悠,不曾进入内院。
姜老头松了一口气,心里对这年轻人的好感又多了几分,连忙上前招待苏恒坐下,然后招呼姜杨氏去下厨。
一番闲聊后,年轻人突然提出一个让姜老头始料未及的请求。
“你要见小女?”
姜老头满脸错愕,刚想实话实说让苏恒知难而退,后者却道:“老人家,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她不会见我呢?”
姜老头不以为然,这句话他早就从村里那些年轻人嘴里听到过好多遍了,便要开口拒绝。
孰料,白衣男子又说了一句:“也许我和令嫒是相识也说不定。”
姜老头愣了愣神,又认真打量了苏恒几眼,回想起双方相遇确有几分蹊跷,且对方的谈吐气质太不一般了,和自家闺女一样,都像是天上的仙人,不由便信了几分。
随后,又在苏恒的百般好话下,姜老头这才将信将疑地答应。
目送姜老头进了内院,苏恒笑笑,拿起桌上的茶杯,轻呡一口。
茶水很一般,心里却很甜。
不多时,姜老头便回来了,看到老人脸上的尴尬表情,苏恒就知道了答案。
“老头子我才跟小女说外头有个人想见你,她就把我打发出来了,老头子还要开口,她就……”
姜老头没有继续说下去,苏恒却忍不住笑道:“让我滚?”
姜老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苏恒哑然失笑,又道:“我还猜,老人家没跟她说我的名字。”
“这不是给忘了嘛。”姜老头有些不好意思,旋即想到了什么,错愕道:“你这么了解小女,难道你们真的认识?”
苏恒点点头。
姜老头和刚端下酒菜过来的姜杨氏面面相觑。
苏恒起身道:“老人家,我能去见一见她吗?”
这一次,姜老头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了。
苏恒谢过,而后向内院走去。
看得出来,他的脚步有些急切。
很快,一道纤细柔弱的倩影映入眼帘,花架下的秋千上,红裙女子背对着院门,轻轻晃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