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百姓越聚越多,等忠右卫门一行人等跑到城外时,估摸着人数可能已经超过十万,其数量还在不断增加。老幼相籍,似乎整个武藏的百姓都聚集到了这里。
城内的百姓和城外的百姓,似乎并不是一个物种。虽然城内的百姓大多生活的也很困苦,但是毕竟江户是人口百万的大城市,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只要你有力气扛一天活,自己吃上一大碗干饭的钱还是能挣着的。
可广阔的关东平原乡村就未必了,小户农民耕种之下的土地,极限也就出产那点东西,交完了数不清的赋税之后。遗留给农民的只有稗子和粗糠而已,许多人走的跌跌撞撞,因着他们普遍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必须仰赖手中那忽明忽暗的火把。
这些农民极黑,不论男女,亦不问老幼,印化在深夜的暗之中,唯有双目中尚且流露出一丝的光亮。但那光亮也无有什么神采,只是亮着罢了。
和破麻袋布片一样的衣裳,有些已经碎裂成条,只是那样挂在身上,随风飘荡。光赤的脚面踩在泥地上,指甲早已扭曲变形,当然也有连指甲都无有的脚趾,好似盘虬的枯松木根,翘着驳裂的死皮,那是烈阳晒伤后的遗物。
见到数以千计的“官军”赶到,人群中惊呼连连,妇女孩童哭嚎惨叫,被左右的旁人推搡着,向后退却。而男人们或是举着木棍,或是摇着火炬,紧张的望向骑在马上的幕府官差。
别看是数万人乃至十数万人的强诉,可是德川家庆根本不会出面,连水野忠邦、间部诠胜、真田幸贯这样的老中都不会出面。什么若年寄、西丸留守、御书院番头、大目付都不可能,只有俸禄不过千数百石的远山景元和矢部定谦被派了出来。
或者这么说也不对,御番十二组中的三组,已经在番头的统帅下,携带着超过二百支铁炮,赶到了城边,随时可以向百姓开枪。
这些番头都是可以直接面见德川家庆的存在,虽然家禄肯定没有远山景元高,但是身份上却未必谈得上低多少。
忠右卫门和助六是小字辈,没有经历过以前的强诉和弹压民乱,远山景元自然不可能把这样重大的任务交给两人。说到底两人才不过十七岁而已,虽然在当下已经算是成年人,可终究没有那个办事的经历。
眼前这事要是处置不好,导致这些强诉的百姓进入城下,甚至冲突到江户本城之下,向德川家庆投出上诉书,那么事情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日本的农民惯来有强诉的习惯和传统,战国时代著名的甲斐国主武田胜赖因为在长筱合战之中大丧败,导致兵马损失过万。为了重新构建信浓兵团,于是只能加大对农民的搜刮。他和水野忠邦一样,没有什么推陈出新的本事,也只能采用检地的老办法。
可甲斐以及信浓的战国农民,那可是号称“武德充沛”!
他们才不惯着你武田胜赖,在得知武田胜赖去往驹场温泉休沐之后,数千名农民打跑了护卫武田胜赖的近卫,然后把光着屁股正在洗澡的武田胜赖直接堵在水池里。
武田胜赖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很是尴尬的接下了农民们的上诉状。须知这里面有个关节,就是君王一般都是宽仁爱士,抚恤百姓的。而麾下实际办事的代官则是面目可憎,盘剥无度的存在。
虽说这也是屁话,看看就好。可是一般而言统治者都会装出一副宽容博爱的态度,这似乎是封建统治者的常态,坏事都是下面的狗官干的。
只要上诉状到了武田胜赖的手里,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他必然会答应农民们的请求,停止检地,并处置检地苛暴的代官。
代官们也不冤枉,干了这个事,就没想过要讨好老百姓。现在捱一记打,将来武田胜赖可不就还能给你腾挪到别处去嘛。
现在这些农民也是这个主意,他们在乡间是没有发出声音的可能的,不管他们如何哭泣,如何哀求,代官们还是会严厉的检地,剥夺走他们身上的最后一滴油水。
但如果他们进入了江户,那么原本无用的哀嚎,就会变成震动天下的怒吼。天下诸藩的大名,都会看到原来德川将军苛虐百姓,德川家的风评将巨大被害!
这是农民们唯一能伸张自己卑微请求的渠道!
只要上诉状被幕府收下,幕府方面就必须要给他们一个答复,而且为了平息民乱,幕府极有可能会因此停止检地。那样百姓们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复,幕府也解散了聚集的百姓,双方的矛盾暂时被压抑了下来,等待下一次的爆发。
要是能把上诉状直接呈递给德川家庆,那么德川家庆不仅会温言抚慰他们,停止检地,甚至还可能减少年贡的征收,或者向百姓发放赈济米。毕竟德川家庆永远是好的嘛,将军様怎么可能有坏心思呢?
所以远山景元此来的目的就是两个,一是绝对不与任何农民进行接触,避免因此收到农民的上诉状而无法收拾。二是驱散聚集起来的百姓,不能让他们冲到江户城下町内,尤其是不能让他们冲到江户本城下。
那名被指派出去的町方也是江户的地头蛇了,和组织农民进城卖菜的不少中间商很熟悉,而那些中间商大多是农村的庄头或者小地主。有他们作为中间人,这个交道应该很好打。
可是很显然,这次百姓的强诉很坚定,因为其中有大量被水野忠邦勒令返乡,无法生存下去的浮浪小民。他们现在拼一拼,便有可能动摇“人返令”,进而回到江户城下,或者围绕着江户形成的天下各街道的宿场町内打工谋生。
一边什么都不给,却想着息事宁人。一边腹内空空,饥饿如火。怎么可能谈的拢,没有当场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已经是克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