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仙山下,药王会还没开,左近各处集镇,都已经繁忙热闹不堪。
这一片,相邻不过二百余里,便有四样名动天下的集市。
药王会三年一开,开的也全是大宗交易,天南海北的医家药商,没往君仙山下走过一趟的,都不叫开过眼界。
往南的生丝布匹,往西的茶市,每年到了季节,也都是熙攘不绝。
还有一处叫做咏禾县的地方,与相邻不远的著名官窑所在不同,一年四季都热闹,瓷山瓷海,所产瓷器均用于民间,价格有高有低,有高门大户用于日常,更是寻常小户过日子之必须。
这一日一大早,严冰在君仙山下的张家别院里,接了广南王太妃、康家老太太和秦念西,并了几个丫鬟婆子,都做了寻常商家女眷打扮,登上了两辆半新不旧的大车。
出了大门,便只见蒋峰达骑着马,康老先生和六皇子坐了辆差不多新旧的大车,再跟了几个寻常奴仆打扮的护卫,一行人汇在一处,往咏禾县去了。
一路上,青山绿水,极是赏心悦目。
官道修得极其平坦,瞧着这宽阔非常的大道,并行四辆马车,都轻松得很,连日下雨,天刚放晴,也并无多少泥泞坑洼,六皇子瞧着极是讶异,脱口问道:“先生,这路这般修法,朝廷给的银子,只怕差得极远吧。”
康老先生抚须笑道:“江南西路多雨,工部核算时,可不会把这雨不雨的算进去。这条路,沿线便是药材、瓷器集散之地,商家都知道路便利才能得生意兴旺,这修桥补路,疏通河道之事,如今已经有了定例,每年各商会都会筹措一笔银子,用于此处。”
六皇子又继续问道:“如此,衙门会插手此事吗?”
康老先生摇头道:“现而今,衙门里的人,几乎不会把手伸进这里,但这中间,也是经过了许多年的博弈,才形成了如今泾渭分明的局面,就是衙门不伸手,也不往外掏钱,商户不找衙门要银子修路,还有专门的人负责这一项事宜。”
六皇子蹙眉道:“可这银子,虽说朝廷拨的不多,但如若进了官员的荷包里,那也十分可观啊。”
康老先生洒然一笑道:“还是那句大俗话,水至清则无鱼。江南西路在朝廷里说得上话的官员,乃至御史,都是有的,但大家都对此事选择缄默,也是有因由的。”
“前朝时一片混乱就不说了,到本朝,高祖时期,这路也是晴天一身灰,雨天半腿泥,商行之间互相推诿,百姓怨声载道,衙门头痛不已。那会子君仙山的药行已经隐现龙头之势,第一回开药王会前,便出资好好修了这路。”
“好了两年,瓷行运货的大车对这路面损毁得厉害,那时候瓷行的一个行首,为人仗义疏财,说话极有分量,便领着瓷行,把这路又修整了一遍。”
“再往后,其他商行也逐渐加入进来,慢慢便形成了定例,衙门乐得清闲,这就隐隐成了不成规矩的规矩。”
“泰康年间,朝政清明,有江西籍御史参这沿路几县,乃至管辖之州府衙门主官贪污、渎职、克扣朝廷专款等几项重罪,这罪名极好查实,各县主官革职的革职,判刑的判刑,州府衙门主官,但凡从中获利的,也都得了惩处。”
“后头这条路,又变成实在的官道了。但变成了商户认捐,加上朝廷拨款,一起修路,修着修着,这银钱上,就永远没个够,伸手的人太多了,且这证据都极难查实。”
“再后头商行互相之间一商量,也不往衙门认捐了,又沿袭旧法,开始修路。衙门里的有些小吏捞不到油水了,又开始闹幺蛾子,有半夜出门挖路的,甚至还有指使人群殴,打死了人闹事的,搞得乌烟瘴气。甚至还有官员,趁此机会,把手伸进了商户的荷包里。”
“但那时候许多商行已经成了气象,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会被这样一群耗子拿捏了,捉了几个十恶不赦的,拿了铁证,这条路沿线的衙门,又被御史参上了金銮殿。”
“那时候,已经到了泰康末年,泰康帝施政也从眼里揉不得沙子,变得更加宽和。应是暗地里派了钦差,到了江南西路查看当地实情,回去之后,被参上去的那几个官员小吏,都被杀了头。”
“泰康帝又启用了当年被革职的咏禾县令,调回了曾因此事被贬往边塞的临仙府府尊。如此一来,这事儿,便成了没有明文写下来的规矩,这条商路,也越发的繁华。”
这一条路的事儿,康老先生讲了遍前世今生,六皇子虽说听了个荡气回肠,到底还是有些气郁,康老先生便摇头笑道:“其实这件事几经发酵,后头这些官员敢往这上头伸手的也不多了,在那两位官复原职的官员带动下,以商行名义,衙门牵头,将那笔朝廷拨款办了义学和善堂。”
两人赏着景儿说着话儿,还时不时能听得后头车上的笑声,飞快,大车便过了咏禾县界碑。
再走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见得几处窑厂,外头大车排成队,边上围着些土包一样的小山头,康老先生指着那些小山头道:“六爷请看,那一处处土丘都是报废的瓷片堆积起来的,这县里的土质适合烧瓷,自前朝至今,窑厂越来越多,如今这县里的百姓,不是开窑厂的,便是在窑厂做工的,其余生意,最好的便是酒肆客栈。”
蒋峰达在前头引路,慢慢由官道行进一条沿河的路,宽阔的河面上船只往来不绝,极其繁荣。
正到了午膳时分,众人乘坐的大车,被蒋峰达引进了一处临江的酒肆,名叫东升酒楼。
“不怕诸位笑话,这酒楼里,别的都稀松平常,就一道辣炒萝卜干,让妾身馋的不行。”严冰把众人让进了定好的三楼,坐下来便笑道。
众人都是老的老小的小,又是出门在外,也没有那么多避讳,便一个隔间分男女坐了两桌,中间屏风都撤了去。
蒋峰达听得严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内子才归家时,同在下往这处看窑厂,便一住五六日不舍得走,便是为了这盘萝卜干,在下开头不解,后头弄明白了,说好只要来,便打了包带回去,这才动了身。”
听得一屋子人都跟着笑,严冰也笑嘻嘻接话道:“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我就这么点子出息……”
说笑之间,菜便上了桌,望着店小二把两份一模一样的辣炒萝卜干上到女眷这桌上,秦念西愣了愣,才望着严冰,笑眯眯眨了眨眼。
广南王太妃倒好,干脆叫了黄嬷嬷,把其中一碟子萝卜干,摆到严冰面前,还笑着跟康家老夫人打趣:“瞧瞧这小两口,这一盘子一定要让冰丫头一个人吃掉去,没得埋没了蒋大郎一番心意。”
康老夫人哈哈笑道:“那是那是,小夫妻和和美美,咱们做老人家的,看着就高兴……”
众人一番打趣,严冰抑制不住的笑容里,才泛出了一丝羞意,却只笑不语,任由老人家们拿自己当乐子。
说说笑笑中,菜上齐了,广南王太妃率先动了筷子,还笑眯眯第一筷子便夹了一块萝卜干送进嘴里……
因是午间,又在外头酒肆用膳,便没有安排水酒,众人也并不讲究食不言,这酒肆铛头,手底下还是有几分功夫的,一手本地菜,烧得极为地道,下饭得很,说说笑笑之间,众人便吃了个七七八八。
秦念西坐在严冰旁边,眼瞧着她面前那盘萝卜干,就着两碗白米饭,就剩下几根油灿灿的红辣椒干。论口味,软糯中带着一丝儿脆,鲜咸适中,酱香中余下一丝儿萝卜本味的甜,吃起来极是爽口。
秦念西正想问问那萝卜干是不是酱过,便听见楼底下一阵阵高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由远及近,从打开的窗户里飘进来。
黄嬷嬷和韵嬷嬷立即警觉起身,站在窗扇后头往下瞧。
只见前头一个乌糟糟的汉子抱头鼠蹿往前跑,边跑边喊,后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拿了根棒子在后头追。
这会子满大街都是在四处觅食的客商,不宽的街道两旁,迅速围满了人,眨眼间,那少年便撵上了那汉子,重重的两棒子,直打得那汉子要往地上扑。
街边有人看不过眼,悄然伸脚绊倒了那少年,那汉子赶忙趁着这个空儿,又往前蹿了一两丈,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捡了鞋子,见那汉子已经跑远了,拐过街角便不见了,才一屁股坐到地上,丢了手中的棒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揉着左手的虎口……
蒋峰达过去晃了一眼便又坐了回来,听得楼底下逐渐恢复了之前熙攘的声音,六皇子轻声问道:“这处,民风竟如此彪悍?当街打人,竟都跟没事一样?”
蒋峰达一脸苦笑摇头道:“那是一对儿父子,这事儿眼面前看,确实违背人伦纲常,可说到底,还是这男人自家造的孽。”
蒋峰达想了想又道:“大约三四年前吧,这男人的婆娘,因不堪忍受这男人三五不时的毒打,半夜里,拖着六岁的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三条命,一起送进了后头那河里。”
蒋峰达摇着头,继续道:“那少年察觉出不对,从家里赶出来,到了河边时,那娘儿俩,已经下了河,那少年要扑下去救,正好碰到窑厂里的工人熄窑晚,坐在街边的酒肆里宵夜,见了那少年奔过去,也跟了过去,死死拦下了那少年。那一年春汛极重,眼瞧着,那娘儿俩,就被那水悄无声息地冲走了……”
这样的人间惨剧,在这初夏略带着些热感的时候,让人听着都忍不住脊背发凉。
“后头,那男人做工的那家窑厂的主人,是个极精干泼辣的妇人,派了人,派了船,冒着大水,往下游捞了几十里,直到入江口,也没打捞到尸首。”
“那窑主怒极了,领着那少年,往衙门里击鼓,告那男人行凶害命。可律法上,那婆娘是自家领着女儿投了河的,虽说那男人打婆娘不对,但律法上没有哪一条是能给他治罪的。”
“那窑主便带了那少年回了窑厂,把那男人赶出了窑厂,又给那少年安排了一位极好的师傅,还满县城带了话儿,任谁也不能再用这男人。一来那窑厂本身就是这县城里头一家儿,二来,也没人愿意用这么个破落户。这男人没了生计,要吃饭,只能仰自家儿子鼻息。”
“那窑主给那少年,是包吃住却不给工钱的,那男人没了嚼用,找到窑厂求儿子,那窑主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吃饭可以,每旬到那河边跪上两个时辰,便给饭。翻过年,那少年大了一点,从试用成了学徒,能领工钱了,又多提了个要求,每年到他娘和妹妹的忌日,便打上那男人一顿。”
“那男人挨了一回,受不下去,每年到这时候便开始东躲西藏,经常靠在县衙外的墙根上,才能躲过那顿打,但他越躲他儿子就越打,甚至是碰到了就打……”
众人正听着蒋峰达讲出这事情的首尾,却听得楼底下又是一阵喧哗,从楼上往下看,竟是两个官差拿了才刚那少年,正往衙门过去,后头拉拉杂杂跟了些人往前去,看样子,竟是县太爷要升堂。
这边刚过去一炷香功夫,一个花信年纪的女子,满脸焦急,后头跟着两个管事模样的人,并着一个连围裙都没摘的匠人,匆匆走过去,路上有人和她答了话,也跟在后头往衙门里去了。
蒋峰达轻声道:“这便是那窑主,在下要派个人跟过去瞧瞧,这家,对我们蒋家,从前有过援手之谊。”
六皇子眼睛亮了亮,走到广南王太妃跟前道:“外祖母,孙儿想去瞧瞧。”
广南王太妃也不答话,只看着康老先生,老头儿捋了把胡须道:“瞧瞧也好,但咱们先说好,只是瞧瞧。”
秦念西听说可以去衙门瞧着升堂,又极想去瞧瞧那妇人如何应对,便也双眼亮闪闪瞧着广南王太妃,一脸希冀。
广南王太妃呵呵笑出了声,指着秦念西道:“看这小猴儿,听说有热闹瞧,这眸子都亮了。”
秦念西听得这话,忙屈膝行礼,就要转身,广南王太妃拉住她道:“这么猴急怎么成,这样,让韵嬷嬷跟着你,再带上秦医婆,本地人好搭话。”
说着又指了蒋峰达道:“既如此,若无碍,大郎也跟着走一趟吧。”
蒋峰达忙应诺了,又嘱咐严冰陪着两位老人家,先到庄子上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