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的地理位置不好,自然不会有多少客人。但老掌柜并没有嫌弃,几十年来孤零零的经营。
李怀安今日倒是无意间问过,说是当初这客栈的原身是官家的驿站,因为长安的败落,这处本繁盛如城的小小歇脚处被老掌柜以极低的价格买下。
老掌柜说,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喜欢这处安静的地方,来了客人也好,不来也罢,反正一个人吃得饱,饿不死。
是让人羡慕的生活,就是少了几个女人,李怀安受不住,说到底,他还是个喜欢热闹的普通人。
风忽的吹来,火盆中的火苗扑腾了一下,似是在欢愉。
老掌柜站起身,步伐缓慢的走进一旁的厨屋,丁零当啷的一阵忙活后,便捧着一只木盘走出。
为李怀安跟少女倒上一杯热腾腾的暖茶,白雾随着淡淡的茶香一点点的向上飘去,香味之中伴着一股暖意。
李怀安抿了一口,不爱喝茶的他都忍不住要称赞老掌柜的手艺。暖滑的茶水顺着喉咙缓缓流入,途经之处皆留下让人舍不得的香味,茶香淡淡,久久散至不去。
“好茶。”少女先一步说出口,她捧着手中的茶杯,笑着说道:“老掌柜的手艺真是不错,比我那不着调的兄长还要好,这几日一直喝这茶,竟是没有腻,唉,怕是再喝个几日,哪还瞧得起别家的茶水。”
老掌柜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就是讨喜,生得好看不说,还总会说些让人开心的话,只可惜不是自己的孙女。
李怀安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沉默不语。
只有三人,老掌柜看向李怀安,似是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杯具,取过一旁的木墩,坐下,转头看着少女,说道:“姑娘你不是要去长安城看看吗,前几日那边闹了邪祟,今日这位公子正是从那个方向过来,不如便问问情况如何。”
老掌柜口中的邪祟便是陇州县的那件事。
少女只是一笑,一对藕臂环抱住双腿,将颔首搭在上边,面色微润,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并不慌张,听到邪祟的时候,也没有入旁人般的露出惊慌,或许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吧。
既然不问,李怀安也没义务回答,摇晃着手中的茶杯,里边的清液倒映着天上遥遥的星月,有些凄凄的美感。
老掌柜无言,侧目看着星星燃烧的火盆,深邃的双眸露出异样的感情。
是在思念。
夜逐渐更深,山中的鸟鸣也渐渐不再传来,若是往天上向下看,此间方圆数十里,只有客栈后院有一丝光亮。
“刚才听你说起那司南古国的思故节,那是什么?”
李怀安突然打破安静,出口问道。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如今已经是十月十七,不知古国是什么样,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少女没有因为难得的安静被打破,反而有些高兴,抬起头,便是开口道:“司南古国位于九州之南,是一处小国,因是南边,比北边暖和,加之司南古国开国是在十月,所以他们那的思故节……或者说是中元节要比北边晚上三个月。”
“司南国君是为了纪念那些死在战乱中的臣民,便以建国之日,作为思故节,望司南国的人们,能记住为司南国而死的英魂。”
少女笑了笑,纤长的手指抵着光滑如玉的下巴,加上一句:“曾在书中见过,因为那国君是个女人,便记住。”
她在家中,很无趣,因为身体的缘故,家里的兄长不让她与其他人接触,因此除了贴身的几个丫鬟以及一屋子的书籍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书都看完了,看腻了,丫鬟也无趣,兄长却仍旧不让他离开,所以就叛逆的离家出走。
“那书里还说了什么吗?”李怀安来了兴趣,接着问道。
有人想听,少女自然是高兴,好久没人这般兴趣正浓的聊天,虽是个不认识的,但又何妨。
她清澈的眼眸转动一番,心里有了个不成熟的主意:“书中还说啊,每到这思故节,为亡者祈福,能让他们早些踏入往生道。”
随口说的,没曾想李怀安竟然当真。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未杀过人的李怀安竟然姿势端正的坐直身子,双手合十,双目紧闭。
实在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在他的面前死过很多人,一千还是一万,还是十万,都忘了,但总是会梦见那个迷迷糊糊的场景。
万人坑。
在哪,不知道。只知道他……或是说这具身体,在坑中躺过。还有那些死在他面前的人,每每深夜,历历在目。
“与我无关。”深夜蜷缩在被子中的李怀安这般安慰自己。
可事实怎样,没人知道,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能有这般狠心,数万人啊,不是草芥,一箭一刀,随意剥夺了生命。
李怀安叹了口气,眼皮颤抖,嘴唇一起一动。
此刻,少女说思故节能让亡者往生,是心怀不安还是别的原因,李怀安希望自己的所为,能有用吧。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原本灼灼燃烧的火苗慢慢的暗淡了下去。
“你为何想去长安?”李怀安看着星火,问道。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嘴角微微扬起,长长的马尾摇晃着,“曾在书上看到过,说是那长安的繁华,举世独一,有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我想去看看,那夜幕下的长安城,内外灯火通明的模样,我想去看看悠悠的风动酒肆门口的旗幡有节奏的飞舞,有雾雨轻轻洒落,古朴雕琢的栏杆被蒙上一层湿润,然后再看看那长安十字街头上,来来往往嬉笑着的人,即便是寒夜,也不失热闹,坐在船舫上,听两岸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沿街的摊位周围都围满了人,画舫在湖上游,河灯游满湖面,比那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这是四十三年前,不,是玄宗时候的长安。确实是这般的美好,只是如今,长安哪里还是长安,更别说什么画舫河灯。
李怀安笑了笑,久久没有说话。他也想看看这样的长安,想与那李白一同吟诗作对,望盛世之下,是何等的繁华,那般书文都无法记载的繁华。
他侧过头看着少女那张无暇的面颊,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低下仰着的头,调皮一笑,说道:“哪有人问女孩子名字之前,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李怀安笑了,少女也笑了。
“李怀安,一个长安街头的,小混混。”
“洛禾……”一片落叶飘到少女的肩头,停顿了一顺,接着笑了笑,说道:“叶洛禾,一个,四处晃悠的该死之人。”
该死之人?李怀安疑惑,但并没有说什么,现在的他连自己都顾不好,哪有心思去担心别人。站起身,腰间的剑柄不再咯人,他望了眼黑暗中的连山,开口道:“前边,不安全,不如先去别处瞧瞧,再说了长安就在那,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