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当真是深了,按照前世的时间计算,该是过了午夜十二点。
这是个特殊的时间,十二点,也就是零点,意味着一天的结束,同时也是新一天开始的标志。
自然,这个时刻在一年中,或者说是人的一生算不上特殊,所以没什么人会无趣的守着,除了些夜猫子,但这个时代,所谓的夜猫子似乎不太多,也就不知道是不是无趣了。
与前几日不同,这天的夜明亮了许多,无云有星月。
同福客栈在关内道与山南道交接,同一条自山顶而来的河相交,河的这边是长安,那边则是河南府。
在房间中,透过纱窗望去,下边是客栈的后院,再远些,便是静静的躺在黑暗中的河南府。
此番的路线,便是过河南府,再去许州,穿过河南道,再往南走,便是荆南。
距离不远,若是骑马,只需半月时间,但可惜的是,李怀安是步行。倒是无事,反正周政文并未要求时间,慢些来,送到了即可。
风悠悠的溜过,扬起一阵黄沙,接着又落下,同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鹧鸪叫声,并未打破夜的宁静,反而多了几分静谧,叶沙沙作响,又哗哗的落下,与客栈掌柜洒出的灰白色冥钱一同,飘向了山的深处。
这天的夜算是凉快,不冷也不暖和。披着单衣的半百掌柜佝偻着身子,眼中是活跃的火光。
李怀安下了楼,崭新的青衣包裹着本该千疮百孔的身体,随意的坐在了门槛上,单手撑着脑袋,开口道:“这大晚上的,掌柜的不在温暖的床榻上睡觉,怎生在这烤火?”
是调笑,却也是给孤寂的夜带来一分热闹。
满头华发的掌柜往身侧的香坛中又是插上了一根燃着星星火光的香,接着搓了搓手,笑了笑,“公子不也没在床榻上安睡,下来陪我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
老掌柜的脸上爬满了岁月的沧桑,满脸的褶皱在火光中显得极其突出,他双手合十,闭眼默念着不知是哪家佛门的往生咒,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安宁的笑。
院中的老桂树摇曳着为数不多的枝叶,似是在应和。
不远处是一处山谷,飘扬过去的冥钱久久徘徊,与风一起,在夜里竟是奏起了一曲哀乐。
靠在一旁,李怀安缩了缩衣襟,留住为数不多的暖气,接着打了个哈欠,竟是精神了许多。
“公子若是困了,不如回去歇息,大晚上的风大,可莫要着凉了。”老掌柜睁开双眼,撒出一把冥钱,又往火盆中轻手放了几张黄纸。
李怀安微微一笑,不由的缩紧了身子,脸上露出一抹孤独,他望向天边悬着的皓月,那是玉盘,十五六七的月没有一点瑕疵,团圆得欢喜,团圆得让人羡慕。他叹了口气,说道:“倒是不困,只不过是有些想家了。”
“想家了,便回去看看,路在脚下,又不是有人拦着。”老掌柜低着头,没有看向李怀安。
他的这个客栈啊,没什么生意,每日来的客人至多不超过三人,有时甚至一人也没有,今日不错,有几人,但那些大多是成双结对,除了两人。
其中一个正是李怀安,这个傍晚时分背着一只长木匣出现的俊俏少年,并不特殊,但他却深深的记在了脑子里。
少年是笑着来的,但总给他一种落寞的感觉,夕阳下,走来的仿佛不是一个年华少年,而是一个饱经风雨的糟老头子。不会错的,因为他没看错过。
“看似轻松,然却背负了很多。”这是他对李怀安的第一评价。
是啊,这个世道,哪有什么人能做到真正的轻松。
李怀安垂下眼帘,腰间的剑柄有些硌得慌,“今日是什么节日吗?”
说来惭愧,在这个世界三年了,还是没有搞懂那些什么节。但其实不只是他,九州近五十年的朝代变化实在是太快,朱梁,后唐,至如今的北晋,甚至还有南边的十数个国家。复杂的体系导致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
老掌柜的抬起头,依旧是跪坐在地上,回答道:“十月十七……”
“十月十七,司南古国的节日,思故节。”李怀安的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如喜鹊般的轻灵,俏皮之中带了些成熟的古灵精怪,“用九州的话来说,便是七月十五的盂兰节,鬼节、中元节。”
转过头去,是个女子,大约十六七的年纪,正值芳华,月光与火光的交替下,是一张红扑扑的杏仁俏脸,双眉有些俏皮,带着海边女子才有的特有英气,眉下是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眸,如瀑般的三千青丝扎成半腰的马尾,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少女恣意,不是千秋绝色,然也桃羞杏让。
少女没有嫌弃门槛上的几点落叶,只是用白玉般的纤手扫去,用青葱般的手指拨开,坐了下来,微微笑着。
这时李怀安才看清,少女穿着一袭绿色平金平毯单罗纱和朗窖红缎绣垂胡袖几何小花罗直领,穿了一件青黄丝理蜡缬木兰裙,身上是冬白洒插针如意云纹绫披风耳上是錾花磷灰石耳环,白皙如青葱的手上戴着织丝滑石扳指,腰间系着粉紫红留宿束腰,轻挂着银丝线绣莲花香囊,足下是一双金丝线绣攒珠绣鞋。
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姑娘怎么也不歇息,下来吹凉风?”老掌柜笑着打趣。
孤单来的有二人,其一是李怀安,其二便是此时出现的少女。
少年少女,生得倒是好看,就是孤单了些,而且二人又特殊的出现。
那少女莞尔一笑,将耳鬓吹散的丝发捋到耳后,接着伸了个懒腰,平坦的胸脯让她瞬间没了风韵。似是感觉到了身侧少年的目光,少女快速护住没必要遮挡的身子,嘟着嘴说道:“本来是睡着了,但听见下边有一老一少在说话,便醒了,然后睡不着,下来瞧瞧。”
埋怨的话,却没有埋怨的语气。
李怀安收回目光,少女的身子没什么好馋的,只是那双眼睛,清澈的如一潭湖水,似是能看到自己的内心,这么多年,他可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眸子。
他笑了笑,将酥麻的腿伸直,有些麻烦,所幸将披着的青衣穿上,同时将剑柄别再外侧。不知道少女是不是真的被他跟老掌柜吵醒,反正寂寞的夜,多一人自是极好的。
“是老头子我的不对,大晚上的扰了清净。”老掌柜哈哈一笑,此时没有顾忌声音大小,是否会打扰到他人。
因为,整个客栈中,只有他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