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痛陈利害之下,诺德利恩公爵渐渐地动摇了
他这辈子因为流亡,吃够了颠沛流离的苦,好不容易咸鱼翻身,最怕的就是又跌落回泥潭里面;同时,因为早年都在流亡,所以对王室的感情也非常淡漠,并没有多少忠诚心。
所以,在他心中,“保住功名利禄”的重要性,是远远超出“效忠王室”的。
如果真的要改朝换代,他不介意跳船。
可问题是,“波拿巴”这艘破船,值得跳吗?
1815年的惨败,已经让波拿巴家族最忠诚的那些支持者断送了大半,1821年拿破仑皇帝的死,更是让曾经煊赫一时的法兰西帝国变成了历史的泡影。
可以说,波拿巴家族已经是“输光光”了,甚至连留在赌桌边的资格都未必再有。
此时此刻,他实在不相信,这个科西嘉小地主家庭还有什么希望卷土重来。
以现在的时局来看,就算波旁王家又一次垮台,取而代之的应该也是王室小宗奥尔良家族才对吧……他心里暗想。
父亲脸上的怀疑,毫无遗漏地落在了爱丽丝的眼中,也让她心里暗自有些失望。
也对啊,现在这个局面,正常人都会觉得波拿巴家族完蛋了,谁有能看得出来居然还有一个天选之子,在短短不到十年时间里又逆天改命呢?若不是经历过,她自己也不相信,更别说让父亲相信了。
正因为想到这一点,所以她也不强求说服父亲了,转而又退让了一步。
“也许这位殿下并不能让波拿巴家族东山再起,但我认为结识他总归是有利无害的。爸爸,您别忘了,虽然王家多次进行过严厉清洗,但是在国内,那个人仍旧有非常多的支持者,普通民众当中,他也依旧还享有着崇高的声望,这些声望就是波拿巴家族取之不尽的资本,他们再落魄也是有几分本钱的,不可以轻易忽视。”
女儿这么说,公爵倒是也认同了几分。
他当然也知道,在民间尤其是底层民众当中,怀念“皇帝”的思潮仍旧不曾停歇。
所以,也许未来某一天,波拿巴家族真有可能靠着这股思潮翻身也说不定……
“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去结识那位殿下?”他低声又问。
“现在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如果我们家赢得了他的好感,那未来说不定就能得到丰厚的回报。”爱丽丝连连点头,“况且,就算他没能够在法国东山再起,我听说他和卡尔大公的女儿走得非常近,说不定未来能够成为大公的女婿,进而在奥地利皇室当中担任重要角色,那样的胡,他的好感对我们家来说也依旧是很有价值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父亲先是点头,然后眼睛里又闪过一丝狐疑,“不过,爱丽丝,为什么你突然对他那么上心?”
公爵虽然才能庸碌,但是毕竟也是在宫廷当中混迹了几年的廷臣,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不缺的,所以他明显地察觉到,女儿是在想尽办法劝自己和那个落魄皇子接近,而且心情非常急迫。
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而面对父亲怀疑的眼神,爱丽丝心里也陡然一沉。
她因为有了后来的记忆,所以习惯性的对父亲带有几分轻蔑,在记忆当中,已经成年并且掌权的她,对父亲想来是呼来喝去的,而父亲也习惯了唯命是从,把她和妹妹当成了自家靠山,不敢有丝毫违背。
但是,她却忘了自己现在不过是16岁的孩子,在爹妈眼里属于那种“很聪明但不过也只是个孩子”的定位,而不是未来那个可以决定家族命运走向的贵妇人。
所以,她说一些建议,父亲觉得有道理就会采纳,但是当她说出一些明显和他本人想法抵触的建议时,父亲并不会无条件接受,他会怀疑甚至抵触,还会探寻女儿的动机。
一想到这里,爱丽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已经见过太多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了,而她现在,不想在家里也搞成这样。
在记忆当中,她和父亲决裂,一度形同陌路,彼此之间的关系直到最后都没有完全修复过来。
而她也知道,其实爹妈对自己并不坏,在这个时期,甚至可以说非常好,可以说是千依百顺,想尽办法补偿她从小颠沛流离吃的苦。
父女关系走到那一步,责任更多是在自己一方——是自己被冲昏头脑,一意孤行非要嫁给埃德加,让父亲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压力,顺便还成为了宫廷中的笑柄,所以失望至极的父亲才会放弃自己这个曾经的掌上明珠的。
如果有得选,谁又会愿意和父母亲走到那个地步呢?
而现在,她真的有得选了。
既然要弥补人生的遗憾,那不妨连家庭关系也一起弥补了吧。
嫁给埃德加,那是丢尽了父亲的脸面,但是如果自己投机成功,并且委身于陛下,父亲只会觉得骄傲——这是已经验证过的事实,因为那时候父亲对自家小妹自豪得很,一点都没有觉得女儿当个情妇有什么问题。
这一次,我会一直是他们最骄傲的女儿,是整个家族的顶梁柱……
也许会有点对不住小妹,但是想必艾格妮丝就算记起了这一切,也不会责备姐姐什么的,毕竟她也没觉得失去所谓的官方情妇身份有什么可惜的。
一切都已经考虑清楚了,爱丽丝现在只觉得自己头脑清明,干劲满满。
“爸爸,我确实对莱希施泰特公爵非常感兴趣。”打定主意之后,爱丽丝主动向父亲开了口,“我现在还没有见过他的面,但是多少也听说过他一点消息,人人都说他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才识过人,日后必将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所以我多少也有点好奇。那个伟人我无缘得见,但是能看看他的继承人,也算是长见识了,也不枉我们来到了奥地利。”
面对女儿突如其来的说辞,公爵夫妇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然后相视一笑。
“你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啊,总喜欢看新鲜。”公爵叹了口气,“但是,我们现在身份敏感,如果我主动去求见他的话,消息传到国内,难免会惹怒外交部和国王陛下……风险太大了。”
“以您的身份当然不方便,但如果是我的话,那就应该没问题了。”爱丽丝淡定地回答。“在巴黎,应该也没什么大人物,会在乎我做了什么吧?”
“什么?”公爵顿时绷不住了,“你怎么见他?”
“现在他就在美泉宫,而您作为大使,肯定也少不了去那里参加庆典或者宴会的机会,您只要把我带过去,我总会有办法去找到他的。”爱丽丝冷静地回答,“我正好可以帮您看看他的成色,看他是否值得投资。”
“这太荒唐了!”公爵下意识地就摇头否认,“你还不知道宫廷的规矩吗?就算你去那里,也不是想看到什么人就可以看到的。再说了,那小子身份特殊,身边肯定少不了监视的人,你还没有凑过去就会被人给拦着了。女儿,我劝你还是别想东想西了……”
面对父亲的否定,爱丽丝只是微微笑了笑,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如果我只是孤身径直跑去见他,那肯定是做不到。但如果特蕾莎公主带我去见他呢?他们现在关系那么好,想必也不会有人拦着吧……”
“什么……?!”这下大使惊得目瞪口呆。
“你……你……”他颤抖着手指着女儿,“你今天才和特蕾莎公主见了面,就让她答应了这事儿?”
“是呀。”爱丽丝毫无滞涩地点了点头,“她跟我挺投缘的,说想和我当朋友。所以一听我说想见见那位殿下,她就答应了。”
公爵的皱起眉头,嘴角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他上下打量着爱丽丝,仿佛已经不认识这个女儿了一样。
他真没想到,女儿闷声不响地一下子就做了这么多事,然后一股脑丢到自己面前,让自己措手不及。
而且,仔细回想起来,从她力劝自己谋一个驻外大使的职位开始,一系列事件就好像接踵而至,充满了刻意为之的气息。
难道,我的女儿,在闷不做声的时候,就已经策划了一连串动作,最终把她和自己引向了罗马王的面前?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却又好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所以,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这一刻,他真想撬开女儿白洁漂亮的额头,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看着父亲如此剧烈的反应,爱丽丝也猜到了父亲的想法。
他真的被自己给惊到了,所以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样的自己。
现在,为了打消父亲的疑虑,她只能拿出最大的诚意来了。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扑到了父亲的身上,重重地搂住了公爵的腰。
“爸爸!没错,我是瞒了您一些事,但是请您相信我,我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们整个家庭的利益,我身为你女儿,会尽最大努力去帮助您保住我们的家业,顺便让我们家族重新繁荣昌盛,请您相信我!”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眼睛里也浮现出泪光。
“我们在那不勒斯相依为命那么多年,难道我会有片刻忘记您和母亲起早贪黑干活,赚取生活费来养育我们的恩情吗?难道我又会有片刻,忘记我自己为了补贴家用,到处卖花卖刺绣的艰辛吗?不,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些一起颠沛流离的苦楚,是我们共同承受的磨难,也是我们亲情的见证,我们是一家人,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的。而且,我爱您和妈妈!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们,我会尽我所能,为他们找到最好的前程,我发誓!请相信我吧!”
爱丽丝原本只是打算表演一下,但是演着演着,人生走上歧途的悔恨,以及深藏于心的愧疚,一起在这一刻爆发,以至于她真情流露,忍不住哭了出来。
而如她所料,亲情牌一打,公爵是真没了脾气。
此时的他,看着女儿情真意切的双眸,一时间气也消了,心里只剩下了感动。
是啊,女儿再怎么样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至于会去坑害自己。这一点他还是相信的。
“好吧,乖女儿,爸爸信你,一直以来你都没有让爸爸失望过。”于是,他轻轻地抚摸着怀中女儿的后背,以此来安抚爱女,“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去做你想做的吧,爸爸只希望你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大,免得让我们为难……你要知道,即使我们现在远离了法国,在巴黎还是有许多人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死荣辱。”
我知道,爸爸,但用不了多久,就是咱们决定他们的生死荣辱啦……您永远不会想象得到,你会得到怎样的报酬。爱丽丝心想。
记忆里,沾着妹妹的光,他被陛下当成了“投诚贵族”的典型,得到了重用,当上了国营铁路公司的总经理,一干就是十几年才退休,儿子也同样高官厚禄,备受信任。
虽然父子两个都没什么出息,但是却攒下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家业,曾经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涯,仿佛只是大梦一场。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客观评价来看的话,爸爸的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生出了两个出色的女儿,然后就进入了躺赢的人生。
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能力”吧……爱丽丝一想到这里,还带着泪光的脸颊,突然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特蕾莎在努力修正人生,弥补自己一生的遗憾,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做同样的事呢?
同是梦中人,她能够理解特蕾莎的苦衷和执着。
当然,她开心了,就肯定会有人不爽,极度的不爽,不过……这次自己铁定要站在她那一边了。
不仅仅是出于“同仇敌忾”,更是出自于重写人生之后的“扬眉吐气”。
她压抑自己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甚至习惯了对别人低眉顺眼,甘当一个出色的管家婆。
可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这份骄傲甚至不逊色于任何一个人。她为什么不可能拥有那些呢?她甚至自问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加出色。
而这一次,她不再会踏入天坑,也不再有无法摆脱的人生“原罪”,更没有和特雷维尔家族纠缠几十年的恩怨,她可以去堂堂正正地夺走她想要的东西了,那一切似乎都已经近在眼前,只等着她伸手去摘取。
天予不取,岂非愚蠢?
她从父亲怀中退了出来,然后抬起手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接着,她偏过头去,出神地看着窗外。
“其实,我从没觉得给你们干活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