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进入后宫,不免长吁短叹。
祖宗创业看起来似何等容易,怎么到了自己手上就如此艰难。
孙固虽是忠心办事,但谈判完全被辽使掌握。
官家总觉得自己亲自插手什么事,什么事就一团糟的感觉。
到底是自己能力不济,还是下面的大臣在偷偷给自己使绊子?不欲自己政令通畅,令不出这宫城。
古往今来的皇帝都有这等被害妄想症,一天到晚生怕被别人架空。总有有刁民想要害朕!
不过这样的预感有时候还是挺准的。可是误伤时候也极恐怖的。
就看章越离开朝堂这些日子,权力有没有收回来一些,似乎是有的。
但事却没有办好。
官家回宫后食不下咽,当即罢了晚膳。
作为九五至尊,一举一动都在后宫中备受瞩目。天子罢晚膳的事,立即惊动了向皇后和朱贤妃。
二人连忙至宫中看望。
官家忌讳后妃干预外朝之事,二人都是很守妇德,不敢多言。
还是朱贤妃让皇六子来陪着官家用膳,官家这才心情好了吃了一些。
向皇后看着官家与朱贤妃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目光闪过些许妒色,但她也是随即释然。毕竟是宰相女,她读得书多,性子清高,再如何也不会做出与一个平民女子在官家面前争宠的事来。
正当向皇后要漠然告退时,高太后已是到了。
高太后听说官家不膳食,自是不乐。到了宫内一看就看见了向皇后落寂的神色,就心知官家又宠爱朱贤妃而冷落了皇后。
高太后自是关心向皇后,不仅向皇后是自己亲自选的儿媳妇。
而且曹太后,高太后及向皇后,他们的祖上曹玮、高琼、向敏中都属于寇準派系的政治集团。
这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等。
所以她肯定是站向皇后一边,朱贤妃是什么出身,她的父亲是平民百姓,母亲还改嫁了。
阶级之分,就是天壤之别。高太后平时有什么活动都不要朱贤妃相陪,还处处对她挑剔。
所以高太后心底不喜欢朱贤妃是实打实的,但对于皇六子这亲孙儿高太后却无不喜之意,但她对朱贤妃的恶劣态度,难免会使皇六子敏感地察觉到对她有一些疏远。
这又令她对朱贤妃更加厌恶。
官家身子不好,又是食少多思,两路伐夏病得奄奄一息。
说实话大宋皇位继承至今,除了当今官家称得上名正言顺,其余都有一定争议的。
最大的问题就是当年杜太后‘当立长君’的那句话。
在嫡长子如果还年幼下,是可以兄终弟及的。
朱贤妃见了高太后后如同老鼠见了猫,当即就要带着皇六子告退。
但高太后沉声道:“都留在这。”
高太后发话了,众人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官家也有些不高兴,这才稍稍舒缓的情绪,又被高太后搞得不太好了。
皇六子畏惧地躲在大气也不敢出的朱贤妃身后。
高太后对向皇后和朱贤妃道:“外朝的事由外朝了之,你们少作掺合。”
向皇后,朱贤妃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在高太后面前不敢分说一字,都是称是。
高太后对官家道:“辽国的事,陛下还了得吧!”
官家道:“朕了得。”
高太后道:“陛下既说了得,但如今民间都在议论,辽国欺人太甚,我也听了一些到耳里。”
“辽国既是蹬鼻子上脸,咱们也没必要惯着,我曾祖在时便没少与辽国交兵。”
“既是百姓们都说不可听凭契丹人继续这般耀武扬威下去,官家便听百姓的话。”
官家听了高太后的话也是心底有数,妇人家么,就是民间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之前害怕对辽交兵,让他不可听章越主张,现在听民间一起哄又改回来了。这看起来很没有立场,但也是一等政治智慧。
“至于此事还是得力人来办。用人好不好,当陛下断之。不好则罢,好则用之。”
“最怕的是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
“只要陛下没有大权旁落之忧,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让他放手为之就是了。”
官家听了高太后之言,沉默了片刻后道:“朕知道。”
官家心想,不愧是亲母子,实是了解他的心思。
官家的权谋其实也有一半来自高太后。
之前章越在位,处处都是他主张,甚至有些地方太过强势。都令他有些担心大权旁落。
现在章越罢相一段日子,自己将权力收回少许,人也安插了一些。虽说确实如刘伯均所言,章越有在那结党,扶植亲信之事。
但是自己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还不得揣着明白装着糊涂。欧阳修都说有君子党,小人党了。
章越的度还在自己接受范围内就好。
再说章越罢去后,中枢财政怎么办?这些年都是他一理的,以往能一直维持着对党项的浅攻进筑,使财政不崩,还打下了凉州。
今年又能够在河北另开一条战线,全面备战,还在京畿设三辅军。
章越比王安石还善于理财,而且民间没听到怨言,简直好评三连。
而且他也看到章越虽罢相,但下面蔡京、黄履、苏颂,蔡卞、王安礼,陈睦各个能主张,也没有人有取章越而代之的想法。
同时有这些人在朝中奔走呼喊,章越的影响力仍在。
次日官家让王珪留身奏对。
官家对王珪道:“熙宁之政,虽朕欲义利并举,但破兼并有余,济贫困不足,是为义不及利。”
“元丰之后,利义相济,倒是办得不少大事。”
王珪道:“人臣者事君以长久,方可使相业始终。元丰之后臣宁可守成,也不骤为敛聚之事。”
官家听了诧异,这元丰之政明明是他想暗示章越相业了得,啥时居然成了你王珪的功劳。
难道是传说中的‘章规王随’不成。
官家轻咳了一下问道:“卿以为章卿不在朝,国事如何决断?”
王珪恭敬地道:“陛下自断之!臣谨遵旨而为之!”
官家闻言脸皮一跳,看向王珪不解地问道:“卿放衙之后都做些什么呢?”
王珪道:“臣年老已无声色犬马之娱。”
“卿殊为不易,”官家觉得自己有些懂了王珪,最后道:“既是如此将刘伯均流放岭南!”
王珪毫不犹豫地道:“臣领旨!”
定力寺内,宋用臣抵此。
两个月不见,宋用臣倒觉得章越有些仙风道骨,仿佛谪仙人一般的气质。
看来丞相在寺中修身养性,气质大改啊!
“陛下下旨,召丞相入宫议事!”
听着对方言语,章越不由心底吐糟,上一次自己在家‘养病’时候,官家可是上门亲自相邀,那可是三顾频频天下计啊!
那是何等盛礼相邀啊!
如今只是遣宋用臣召自己入宫,实在是太过于‘怠慢’了。
这当上宰相后的待遇,简直是直线下降。
小甜甜变成牛夫人了是吧,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了是吧!
章越道了一句:“臣领旨!”
宋用臣道:“丞相,官家都急出病了,辽使无理蛮横,朝堂上都乱作一团了。”
章越心道,你皇帝是当裁判的,就不要下场踢比赛了。
古往今来当皇帝的,善于争权夺利的比比皆是,沉迷于帝王心术之中,却看不见几个能真正将天下治理好的。
章越道:“我这便动身。”
章越从定力寺出,骑着一头瘦马直往宫中而去。
身居定力寺五十余日,足不出户。
这一朝得出,仿佛龙回大海一般。
汴京依旧这般透着别样的生命力。
晨风微送,路过汴河码头上时,他看到一旁码头上不少搬运的苦力坐在椅上吃着早酒。
不少人讶异怎会有人早上喝酒。
但章越经历过市井生活深知这般日子,人一辈子有多少日子是可以从心所欲的生活呢?
对这些搬运的苦力来说,也只有这卸货后的不到一个时辰才是。
一晚上干得累死累活后,来上这样一大碗酒,再来盘羊杂碎这等硬菜,慢慢地吃喝。这便是他们一天唯一的享受,也是他们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候。
这也是他们挨过一天的期盼。
这就上一世疲惫地下班后,自己来瓶啤酒吃点卤味,那时候无比快乐。再没这点享受,这班上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章越见此便对宋用臣道:“且等我一下,不必来打搅!”
虽说天子召章越进宫,但他丝毫不急。
什么叫‘君命召,不俟驾’,都给老子闪一边去。
说完章越下了马,直来到摊边买了酒,羊肉,羊心,羊汤便坐在苦力之间吃吃喝喝起来。
吃素了近两个月,今日终于可以开荤了。
这一碗羊肉炖得烂熟后再用滚烫羊油浇在上面,好吃得连舌头都要吞下肚去。
而白煮羊心也是劲道,沾些酱料更是美味。
章越忍不住夸赞了几句,店家笑了笑没回话。
章越吃着吃着觉得久违的烟火气又回到了身上。
宋用臣,李夔以及宫中侍从随从都是远远地站着,看着章越就这么大快朵颐起来。因为章越有吩咐,他们不敢有任何打搅,更不敢催促。
宋用臣见章越大碗喝酒生怕,章越喝醉了到时候如何面君?
章越足足吃了近半个时辰,方才心满意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章越微醺回到宋用臣等人身旁笑道:“诸位不用担心,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才是人生至境!无碍于君臣奏对。”
“此番又再入尘世了。”
章越穿戴袍服直入宫中,又恢复了往昔紫袍重臣之风范。
宋用臣在一旁看得不由心道,章丞相到底是什么样子?在定力寺修行得那番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还是在市井里满足口腹之欲后,吃酒吃得醉醺醺的闲汉之状。
再或者是现在。
宋用臣看得章越双目半开半阖,那等神韵内足,笃定自信之色,知道他依旧是那判断山河的宰相。
入殿后,官家显然久等了,见了章越后正要斥责一旁的宋用臣。
章越已道:“臣在寺中几十日久不沾荤腥,出宫后便吃了羊肉羊汤这便迟了,不干他人的事。”
官家听了又好气有好笑道:“卿到底是出世,还是入世?还是既出世又入世。”
章越笑道:“臣没有一定,功夫尽在随心,不着意上。”
官家不忿地道:“那么卿将国家大事放在一边,避于寺中,也是随心,不着意?”
章越道:“陛下容禀,臣不敢为天下先!”
官家一愣。
章越道:“道德经有云,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器长。”
道理已是很明白了。
做任何事情最忌讳的就是走捷径,一条线过去。
别觉得三辞三让什么虚伪,你要将其中风险释放出去。
股价也是这般,没有一条线涨上去的道理,都是来回震荡,底部慢慢升高。而急拉之后,往往就是急跌。
所以仁慈的人往往勇敢,懂得节俭的人财富越多,越不敢为天下先的人,往往能苟得最久。
天道如张弓,政治更是如此。
反方向的行动,往往能更快达到目的。
一进一退之间,你会发觉比原来前进得更快。当你觉得直的走吃力了,就要懂得迂回,懂得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