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个读书人!
还是新科进士!
章越长叹一声,死的此人他听说过,是一位太学中颇有名声的士子。
“蔡京行事过于偏激了些,真当皇城司的耳目是白长的?”
“蔡京未必不知,只是将注在了我身上,也是押在了朝廷对辽国强硬的国策上。”
章越想到这里。
其实太学本要出数百名武学出身的太学生作为三辅军的督指挥使,但因言官刘伯均的弹劾,言自己为了暗中操纵军权,故意安插亲信,所以此事被中止。此举也引起了不少太学生的不满。
太学一贯是章越的基本盘。
自己是太学生出身,又任过判国子监,配合王安石亲手指定了太学改革章程。
从熙河路起一直有用武学出身太学生为将领的传统,此外交引所也是经济出身的太学生们除了做官外的第一就业热门,加之钱乙在太学中又创办了医学院。
所以太学反对激烈不意外。
同时在朝中王安礼在内廷反对割地退让之事。
蔡卞也联络了了不少官员反对。
民间议声如沸。
事情发展到此有些出乎了他的控制,但是出乎就出乎吧。
章越身在定力寺里枯坐不出,一切消息不往外递送,这是内部人士都知道的。
这个动作虽不刻意,但皇城司有心一查便知。
宫内内侍自己也有暗中结交,他们会帮自己说话了,主要是自己肯使钱,甚至连宰相俸禄都拿出来贿赂近侍。所以官家的动向他是了若指掌。
更不说宫内石得一,李宪,甚至连太后身旁的张茂则都与自己关系良好,甚至有时候自己不惜折节下交。
遍植党羽,伺察人主,操纵舆论,插手军权、结交宦官内戚……自己这离奸臣可是越来越近了。
可是奸臣要揽权。
难道忠臣就不揽权了吗?不揽权,怎么办大事。
有时候忠臣与奸臣,真就隔了一张纸而已。
反正再干两年自己便暂且身退,以后能不能起复再说。
钱乙曾告诉自己官家身体底子不好撑不了多久。但谁又知道呢?历史上官家因永乐城之败成疾,而这个时空这最大的病因被自己铲除了。
无论如何,章越就当这两年是自己政坛上最后的任期来干了。
细想之间小沙弥端来了素斋饭。
寺庙的饭菜自是寡淡,不过章越却十分满足。
他为官俭朴,平素在家也是粗茶淡饭不脱寒门出身的本色。
小沙弥从木盘里端来一大碗稻米饭,一壶茶,一碟青菜豆腐,还有些腌萝卜,还有些许口蘑。
别看如此简单,但这点豆腐口蘑还是寺中给自己开了小灶,其余饮食皆与普通僧人无二。
都说粗茶淡饭最养人,日子平淡才是真。办大事的人既能吃山珍海味,也可咬得菜根,习惯这般清苦的生活。
俭能养德,亦能养福。
万万不可身居高位,便沉溺于口腹物欲之中。
章越夹起青菜和着稻米饭一起扒入口中,饭粒颗颗喷香,如食鲍翅。
饮了一口茶后,他又夹了块腌萝卜,咬下半根,嚼入嘴中清脆爽口。
章越满意地感叹,定力寺的斋饭真是格外香甜好吃。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这方是菜根谭的真意。
章越咀嚼着脆爽的腌萝卜心道,这时候外面的民意和士心想必都有了转化了吧!
若自己还在相位,满天下还道对辽强硬是自己的态度。
不争就是争,他不为勉强之事。
更不用轻易力排众议。
对于刘伯均的弹劾,章越丝毫不作回应。
想到这里,章越给天子写自己的第三封辞疏。
天子就算知道自己以退为进也无所谓。
高人从不揣测别人情绪了,也不作任何解释,要反过来别人让来揣测自己的情绪。
不过这一次,刘伯均弹劾后,几乎没有落井下石的官员,可见百官们经过数次教训都学乖了。
这令章越有些失望。
难道自己以退为进的招数如此粗浅,令人一目了然?
以至于令百官有所误会,生怕秋后算账?
自己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
辽国使者萧禧抵京。
萧禧看着这座熟悉汴京城踌躇满志。
他认为来汴京必能收获他想要的东西,凭着北朝带甲百万,凭着南朝文恬武嬉,辽国以大军恐吓之下,南朝必然俯首听命,兵不血刃地达到他的目的。
一路行来,看着宋朝馆伴使卑躬屈膝的样子,他已是有此预感了。
一行的车马行至汴京街头,不过萧禧目光一缩看到与以往不同的场景。
但见围观的百姓们神色不善,甚至有不少士子模样的人目中喷火,满是义愤。
左右虽有宋朝官兵维持着秩序,但萧禧毫不怀疑若无人阻拦,这些人会过来撕了自己。
以往自己来宋朝的时候,这些南人百姓不是一个个嬉笑着来旁观吗?甚至有北朝近邻的亲近感。
他们几时有这般!
“番狗!”
萧禧听得百姓里一声怒骂,顿时吃了一惊。他转过头看去,一名落魄的大汉酒吃得醉醺醺的,衣襟敞着,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脯指着骑在马上的自己骂道。
萧禧心底大怒,这等破落户模样的人,也敢辱骂自己?
哪知这名大汉骂完,左右百姓纷纷叫好跟着喝彩,不少百姓也是喝骂‘番狗’!
有百姓大声道:“这些番狗刚在沧州杀了咱们那么多百姓,如今还胆敢来这要地要钱!”
“真当咱们大宋无人了!”
“若真打到汴京城下,爷爷我舍了这三百斤肉,与你们拼了!”
“且看谁作这卖国贼子!”
“卖国贼子人人共讨!”
萧禧大怒看向一旁的馆伴使怒道:“这是何话?南朝地界都没人管了吗?”
馆伴使脸上神色有几分复杂,最后作无奈之色道:“这我也是不知,贵使先下榻后,再作分说。”
说完后对方馆伴使别过脸去不作搭理。
之前对自己几乎称得上卑躬屈膝的馆伴使态度也这般了,萧禧没有发作,只在一片刺耳的‘番狗’声中缓缓抵至驿馆。
哪知驿馆周围此刻也是被人包围得水泄不通,不少百姓书生围着喝骂。
馆伴使副使,德州通判急忙禀告王珪。王珪命开封府苏颂捉拿闹事百姓。苏颂推诿了一阵,不是非常尽力。
百姓们围绕着驿馆骂了一圈后,看见衙役敲锣而来,立即一哄而散。
次日,数百名读书人敲登闻鼓请愿,并在宣德门伏阙请求。
王珪,孙固见此一幕,都绕宣德门而行。
定州。
作宋辽边境。
这是一个出现颇为频繁的地名。
昔米信、田重进、李继隆都作为定州都部署坐镇于此。
知定州兼定州安抚使章惇自抵此后便积极备战,整顿边备。
章惇也如他所言般,在定州整备了一支野战兵马,其中就有马军。
事实上宋朝虽是缺马,但定州军一贯不缺,回纥、党项、藏买马都是优先装备定州军,如今朝廷收服了凉州,上月更调了两百匹凉州大马优先配给定州兵马。
但章惇仍觉得给了太少了。
章惇在定州办事甚锐,汰旧军编练新军,旁人问他为何不编练旧军,而用新军。
章惇道:“旧军糜烂而不可用,唯有裁革以新军方可。”
现在契丹屡屡侵界,多造事端,兵马护送着百姓过界伐木,又驱赶夫役取水。
边界多事,章惇却能安步当车,御将有方,无不敬服。
这日章惇与众将一并在定州城外的山间视察军情,在此处隐隐可以看见契丹军兵出没侵扰宋界。
不过章惇不以为意带着数十骑,与州钤辖,路都监等将领一并到此视察。
到了晌午左右从附近的村落里捉了两条黑犬,当场杀了,用一口大锅煮起了狗肉。
章惇与众将一面从锅里夹着狗肉,一面喝着烈酒。
北国的初春还是格外严寒,在这等天气下吃一锅烧得滚沸,香气扑鼻的狗肉,真是一等奢侈的享受。
一名将领笑道:“狗肉上不了台面,我等以为节帅这般神仙人物不会食此。不料大帅吃得十分尽兴。”
章惇大快朵颐之余道:“我年轻时喜求仙问道,常与几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一起大吃大喝。”
“故而不仅狗肉吃得,蛇肉,蛇肉也曾吃得。”
“再说狗肉又如何,过去樊哙杀狗为生,照样拜得大将。”
众将闻言大笑,纷纷赞章惇说得好。
“这狗肉中一黑二黄三白四花!咱们今日托大帅的福,食得黑犬,真是有口福啊!”
众将又笑。
章惇这般不拘小节之举,也是很得人心。
不过众将们在他面前无一人敢无礼。众将虽没读什么书,但本能地从章惇身上嗅了一股很危险的味道。
不同于普通书生,一个带着江湖气的书生,千万不要去主动招惹。这种人是很可怕,真的敢杀人,也能够活人。
得罪了这样的人,后患无穷。
正说话间,幕僚送来邸报。
章惇用布抹去手中的油腻,读了邸报后,怒不可遏道。
“动不动便辞相避位,不知尽力而为。行大事者,若不激烈而为之,岂能有所更张?”
在场众帅臣们都是面露为难之色,他们知道章惇又在骂中枢了。
骂得不是别人,正是他那愚蠢且一无是处的弟弟,当朝宰相章越。章惇为方面大员后,对章越无一好词。而且还有一固定的项目,每当地方或过路有官员前来拜访。
章惇与之聊不到几句后,便是抨击朝政,随后就批评到章越。
不少官员听了章惇之言语很是尴尬。
他们不少人也曾是在章越下面办过事,就算没有办过事的,你这样批评当朝宰相,他们也不敢附和啊。
但是摄于章惇的积威,他们也不敢反驳。
所以他们在章惇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往往到这时候就立即寻个借口离去了。
至于帅府里的幕僚和将领却没那么好运气了。
他们走不开啊!
每天到了这个节日时,众将们只能垂头不语,万一章惇点名要他们附和几句,那不是玩完了。
章惇道:“见小利而亡义,干大事而惜身,此等人岂能将天下托付于他?”
“不敢以身当国之辈,实是懦弱,我倒一直没看错你。实是丢了章家的颜面!”
骂了一通,章惇好似余怒未消。
他恼怒的是章越遇事就走,而不是坐下来坚持政见,继续保持对辽国强硬态度,现在任由孙固出面与辽议和。
章惇负手踱步片刻,对众将道:“事已至此,我等再三忍让,契丹只会蹬鼻子上脸。”
“朝廷无人可以担当,这千斤重担唯有我等自己担当起来。”
“从明日起,若辽人再过境取水砍柴,一律逐之!”
章惇命下,众将心底大惊,契丹重兵集结在边境,你这般驱逐若是兵戎相见怎好?
众将不敢违抗只好起身领命。
众将不知吕惠卿书信给章惇,而今朝中无人制约,二人正好可以便宜行事。
至于对辽割地议和?
那更不用多说,无论吕惠卿还是章惇都是万万不肯的。
辽使兴师问罪的意思很显然。
正使萧禧,副使萧得里特抵达汴京后,先是天子见使者于紫宸殿,之后又设曲宴垂拱殿。
萧禧面对宋朝天子还是有所分寸言,言请宋与党项两国息兵,并还党项故地也。
然后萧禧递上国书,言北朝皇帝告南朝皇帝,西夏事早与休得,即甚好,否则伤两国邦交。
到这一步,大家都还好,没有扯破脸皮。
官家不答,而另点蔡确替自己出面回答道:“西人累年犯顺,理须讨伐,何烦北朝遣使?”
萧禧对蔡确这般答了不以为然,又问道:“听闻伐党项之事全有章相公主张,为何今日不见他在此?”
此言一出,蔡确答说章相公告疾养病。
萧禧,萧得里特二人闻此没说什么便离开。
直学士蔡京上奏言,辽使抵京必有诡谋,战和之事请朝廷召集百官详议而决。
官家没有听,只是于宴后赐物给辽使,却被对方嫌少。
之后宋辽谈判。
孙固作为谈判正使。作为他左右手的,分别是赵挺之和李格非,这二人都是王珪所派。
孙固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在王珪授意之下。
孙固也很憋屈,他在朝中不树党羽,一贯以清廉自守闻名。
故他虽身为枢密使,但在朝堂上根本不足以与王珪,章越这等权相相抗衡,只好听任他们摆布。
甚至孙固还知道,官家让他议和也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将他当作了一枚棋子罢了。
不过本着忠君之心,更要紧是他担心万一宋辽开战,河北百姓都要遭殃,这是不能够熟视无睹的。
本着体民忠君之意,他颇有几分忍辱负重之感,但即便是刀刃加身,他也要完成使命。
萧禧一上来便咄咄逼人闻道:“到底韩忠彦辱我国主,是他的意思,是你官家的意思,还是你们大宋的意思?”
孙固也是谈判的老手,避开这话道:“本朝陛下曾言,边衅一开,兵祸不解,岂是人主爱民恤物之意?”
“而今陛下有息兵止战之意,我等自是竭力促成此事。”
“那么沿途之上的那些顽民,为何胆敢当街辱骂使者,这又可是南朝怂恿所知?”
萧禧提及被当街辱骂之事还是耿耿于怀。
孙固道:“尔国无故杀我沧州军兵,本朝百姓自是义愤填膺,欲讨回公道,前几日还敲登闻鼓和伏阙,鼓动朝廷与辽交兵。”
“幸亏陛下念及两家百年合好下旨安抚,不令百姓造次,贵使怎好言是本朝怂恿百姓呢?”
没错,老百姓都愿与你们辽国一战,反而是我们大宋这边爱好和平自己动手阻拦住的。
“是吗?如此与本朝情形也是一般了。”
然后萧禧冷笑一声道:“嘴皮子不要扯了,党项禀告于本朝,自熙宁以来被南朝侵图约近二十年,于诸要害被侵筑了城寨不少,今岁以来又多修筑。如今疆宇日更朘削,屡乞本朝起兵援助。”
“本朝与党项累世联亲,其国主乃陛下之女婿理当救援,盖因南北两朝通好年深,固存誓约,便难允其所请。今特遣我来此计会。退还凉州及元丰二年后所有侵吞党项之土。”
孙固闻言大惊,辽国不按常理出牌,之前还说只是推还凉州,如今突然改作元丰二年后占领党项的疆土。
如此不仅凉州,连兰州等都要失去。
亏孙固之前还拿西安州,德顺军作为换取凉州的谈判筹码。
孙固沉着脸喝茶后,继续坐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
萧禧冷笑几声,不作理睬,只让副使相谈。
这时辽国使者中一名作道士装扮的优人道:“我本要作一泥药炉,可惜土少不能和。”
萧禧当即起身,从地上用手藉一把土怀之。
孙固问这是何故?
萧禧答道:“我奉天子威命来言语,若尔等不从,当卷土收去。”
孙固闻萧禧之言,当场大惊之色。
片刻后孙固面见天子将谈判之事禀告。
官家听说辽国使者出尔反尔,突然骤改谈判条件很是愤怒。
孙固道:“陛下,辽国兴师问罪之意显然,如今之策若要有所交待。”
“唯有将章越,韩忠彦二人严处,再将章越执政之后所得之地全部退还给党项方可言和罢兵。”
官家闻言作色道:“这怎可?”
“若这般割土索地,朕这皇帝都不要做了!”
官家起身,他还是太低估了辽国的无耻和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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