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律!律!…”
“腾格里苍天啊!对面竟然有两百披甲人,两百拿着铁兵的披甲兀鲁思?!这是哪个南边的万户,派来的队伍?”
“该死!大队的披甲人出现,从来都不是好事。那些万户的征贡队,更是残暴贪婪…快!所有男人上马,拿上弓箭,到寨子外集合!来不及了,妇孺和老弱都留下,留在寨子里守着!”
“啊?!…”
“快!!…”
“主神见证!二十、四十、六十、八十…九十六…怎么还有骑小马的?…”
黑河涛涛流淌,面对不断靠近的王国队伍,忽里平寨的寨门大开,似乎没做任何的防守。紧接着,敖拉哈拉河边部的骑兵匆匆涌出,最后竟然足足凑出了百骑!
“都是拿弓的骑兵,大部分没有甲胄,几乎没有金属武器…骑术很厉害,非常厉害,就像长在马背上一样!…”
祖瓦罗眯着眼睛,举着神目镜,观察着这些第一次见到的游牧部落弓骑兵。这一百个部落骑兵明显分为两类,从装束到坐骑都有明显差别。
第一类是穿着皮甲、戴着皮帽的精锐弓骑兵,大概就是什么“兀鲁思”战士,数量在二十个,也就是两成左右。他们普遍骑着高大的战马,双手握着角弓,仅靠双腿坐在马上。他们的马鞍两侧挂着皮制的箭袋和水囊,马后还有着长短不一的骨矛、石矛、甚至珍贵的铁矛,很明显是近战搏杀以及冲锋用的。
与女真部族普遍的冲击骑兵相比,这些兀鲁思弓骑兵看起来更擅长骑射,兼具部分近战的能力。只是看他们虚虚搭上的骨箭、石箭,恐怕根本无法射穿王国女真勇士的盔甲,只能往咽喉与眼睛要害上招呼。可若是让女真骑兵追击他们,却同样是一件困难的事。他们未必能射伤披甲的勇士,但射死勇士胯下的战马,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紧接着,人数最多的第二类骑兵,则是浑身上下都显出“穷困”的牧民弓骑兵。他们围绕在精锐勇士的周围,似乎有一定的从属,听从某些精锐头人的命令,数量则占到总数的八成。他们骑着高矮不一的战马或者驮马,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皮袍,手里拿着参差不齐的骑弓,腰间则跨着石刀、石斧、骨刀、骨锤,甚至还有拿套马杆的?
这些牧民骑兵的特点,就突出一个“穷”字,一个“轻”字。他们又穷又轻,就像是飘飘荡荡的树叶,看似一撕就碎。但前提是,你要先能追上他们,或者能射中他们才行。
“阿力,这个放牧的部族是什么意思?看到我们过来,他们的丁壮,怎么都骑上马出来了?…这是吓唬我们,要打仗吗?可他们为什么不让丁壮守寨子?大明留下的、看起来这么坚固的寨子,他们竟然只留下孩子、女人和老弱防守?”
祖瓦罗观瞧了片刻,放下神目镜,脸上显出满满的疑惑。他举起手掌,王国的两百甲兵也齐齐停了下来。女真重弓手们竖起大弓,望向数百米外的寨子与弓骑。铁甲的寒光、锋利的箭头,映照向对面的部落弓骑兵,许多部落民的脸上都瞬间显出恐惧与畏惧。
“!!重弓铁箭?腾格里啊!他们的射程比我们远…散开!快散开,再往后退些!”
随着王国队伍举弓的动作,出寨的骑兵像是被吓到的鸟群,飞快的后退散开了些。但他们依然保持着持弓的姿势,胯下的马匹则头朝着西北,半侧对着数百米外的不速之客,似乎随时准备策马逃开。
“主神啊!他们怎么斜着身子,用马屁股对着我们?这个姿势?”
“祖祭司!这是他们扭头射箭的姿势!蒙古人擅长骑射,边向前跑边扭头射箭,始终吊着一个距离,非常的…嗯,狡猾和歹毒。后面追击的骑兵,往往容易被这种吊射射中,却很难射中前面逃的…”
“保持着距离,边骑马奔逃,边扭头射箭?这种奇怪的战法,跟和人骑兵绕圈射箭很像啊!但他们的马明显好了太多,就是箭头不行,是骨头的…阿骨打,你有把握打败这群骑马的蒙古弓骑兵吗?…”
“.祖,战斗没有绝对的优劣,具体要看怎么打。这些皮甲皮袍的轻装弓骑兵,要是向我们冲锋过来,进到重弓手的射程里,就会很容易解决。哪怕这些人骑马冲锋近战,我提着重锤,也能一锤一个,一个人打他们五个…但若是他们掉头就跑,那就只能让他们走了!他们太轻了,我们是追不上的。我们要是一直骑马去追,不仅追不上,很可能还会被射死战马…那就太让人心疼了!…”
马哈阿骨打瞪着眼睛,打量着对面的轻装弓骑。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游牧弓骑兵,但他经历过许多次厮杀,能很快在脑海里,估计出双方交战时的打法和情况,最后得出结论。
“要是他们正面冲过来,就会死掉,必输无疑。我们不会有什么伤亡,但马可能留不下来多少。要是他们转头逃走,那就能逃走。我们追不上他们,但寨子里的牛羊,就是我们的战利品了!”
“主神啊!我们要牛羊有什么用?这么慢吞吞的四足动物,根本没法在冬天前带回去…我们要的是他们的马,能快速移动的马!无论是用弓矛“买”,还是用货物“买”…这些家伙,怎么胆子比兔子还小?离得这么远,也不派人过来和我们接触?按理说,我们打起了蒙古大部落的旗帜,他们应该主动靠近才对!…”
“祖祭司,他们在观察我们,究竟是什么来意,是朋友还是敌人。如果是敌人,是不是他们能抵抗的敌人。这就是蒙古鞑靼部族的战斗习惯!这肯定是一只从蒙古高原东迁来的游牧部落,经历过许多残酷的厮杀,也和南边的大部落没有姻亲,关系很是疏远…蒙古的大小部落间,为了争夺草场的厮杀,针对部族宿敌的仇杀,都是再常见不过。他们是不会像我们熟女真卫所间,那样亲近的…所以,他们才会格外的小心警惕!”
“阿力,按你这样的说法…难道刚一见面,还没判断出是敌是友,他们就做好了逃走的准备?这也太奇怪了!这些蒙古部族面对敌人的时候,难道不会像女真部族那样,凭借这个坚固的寨子坚守吗?”
“是,就是这样!他们必须提前就做好逃走的准备,否则草原上的敌人一旦显出獠牙,骑马冲锋瞬息而至,他们就来不及逃掉了。他们一向没有坚守的习惯,既不擅长攻城,也完全不擅长守城,只会在平坦开阔的地带野战。你看他们手里的弓箭,也基本都是射程较短的复合骑弓,比我们的重弓要小…眼下这架势,这个部落确实是随时准备丢了寨子,骑马逃走!”
“?那这寨子里,他们部落的孩子和女人呢?说不要就不要了?”
“东海主神见证!我们若是显露出进攻的意图,而对面的蒙古酋长判断打不过…他们就会直接跑!多犹豫拖延,只会让他的部族损失更多!…至于这寨子和妇孺,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只要保留下人马,他随时都能去抢别的部族。”
“啊?!这些蒙古部族,竟然是这种狐狸和狼的样子?…”
“是的,迅疾如风、狡诈如狐、心狠如狼…这就是蒙古人啊!…”
熟女真阿力神情感慨,看着眼前大开寨门的忽里平寨,看着出寨汇聚成散阵的上百部族骑兵,还有寨墙上面色惊惶、恐惧不安的数百老弱牧民。老弱妇孺守营地,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精壮骑马在外,随时能够逃走…这就是蒙古鞑靼部落的特点啊!
“东海的主神见证!只要有一百披甲的大明边军,就能轻易攻破鞑靼人占据的忽里平寨,杀光这些没有马逃走的老弱妇孺,重新收复此地!然而,攻下来容易,攻下来后想要守住,才是麻烦的开始!…”
“明军能攻下寨子,却很难杀伤鞑靼人的部族主力,更没法在这些数量众多、来去无踪的弓骑兵威胁下,长久维系草原上据点的后勤。或者说,维系这些据点的成本,实在是太过高昂,足以让朝廷放弃…这就像势大力沉的一锤,能打断小树不粗的枝娅,却拿轻飘飘的树叶无可奈何一样!”
“而要长久的掌控这混同江中游,还是得靠太宗皇帝的办法,招抚册封部分鞑靼部族,接纳为自己人。再让明军与忠诚的鞑靼附庸配合,来讨平不愿臣服的敌人。然后,明军驻扎在寨子中,附庸部落控制寨外的草场。朵颜三卫原本就是这样的附庸部落,为朝廷的各处草原卫所提供支持,控制住数千里的混同江中游…”
“可惜!太宗一死,朝廷难以掌控三卫,只视为驱使的异族鹰犬,恩威皆不至。三卫最终还是彻底反叛,倒向了蒙古诸部,也让瓦剌也先太师,再无南下的后顾之忧…而三卫一叛,这些更北方深入草原的卫所据点,包括这座忽里平寨,就再也维系不住,尽数废弃了…”
熟女真阿力轻声自语,这座黑河上忽里平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就随着蒙古与大明的斗争而变换。在曾经的大明手中,这座寨子控扼黑龙江与精奇里江的交汇,是黑龙江中游最为重要的据点之一!而眼下,对这些迁徙不定、追逐水草的鞑靼人来说,这座大明留下的忽里平寨,却只是一个遮风挡雨、不用搭建的木头帐篷罢了。
要是真遇到什么无法抵挡的敌人,部落丢了寨子、甚至丢了老弱就跑,那也是顺理成章的游牧传统。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来意不明、足足两百人的披甲军队,河边部的酋长敖哈拉,几乎在斥候发现的几刻钟内,就召集了牧民,做好了且战且逃的打算。
河边部这次能反应这么快,主要是因为他们最近和周围另一支南迁的大部落,苏都勒森林部,为了东北的草场发生了严重的边界冲突。在游牧部落中,草场大小决定了羊群数量,羊群数量决定了食物供给,食物供给则决定了部落生死!
像是这样的边界冲突,若是没有大部落的强力调停,是绝不可能和平收尾的。双方必然会在冬雪降临前,点齐人马厮杀上一场,是必须要死人的!哪怕最终打成了平手,也能通过这种厮杀,减小部族过冬的压力。而若是能取得胜利,彻底灭掉对方的部族,那当然是最好的…
“腾格里啊!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披甲人?这么多的披甲兀鲁思,难道是南边图门万户派来,征收牲畜的?咦!这蓝色的鹰旗?虽然不认识,但似乎是那些高贵的大部落,才能打出的旗帜!普通的小部落,根本没资格在旗帜上画鹰…”
“兄长!我们才新迁过来两年,已经被征过一次牲畜了。羊群本就不多,草场有限,森林部也南下和我们抢,今年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白灾…又哪里有多余的牲畜,再交一次贡?要是征丁南下打草谷,倒比征牲畜还要好些了…”
“哎!布勒,我的兄弟!要真是南边万户派来的征贡队,那无论如何,都要挤出些东西来的,尤其要贿赂好征贡队的那颜首领…那些能拉出千骑、数千骑的大部落,可不是我们河边部能抵抗的。要是惹恼了万户们,派出一支骑兵来,就能轻易屠了我们,逃都没法逃!哪怕眼下这支披甲人,也能轻易破了我们的寨子,是我们没法打过的…奇怪!奇怪!我怎么觉得,这支披甲人有些不大对啊?他们虽然装备精良,但骑兵的数量,怎么会这么少?…”
在二十来个兀鲁思骑兵的簇拥下,酋长敖哈拉骑在最高的战马上,望着南边不远处的披甲队伍。他脸上满是警惕,但看了一会后,眼中又显出疑惑。对面的披甲人沉默肃杀,各个神情凶悍,明显是真正血海里滚出的勇士。几个强壮的那颜首领骑在马上,昂着头,似乎在等着河边部酋长的拜见。这种高高在上、以实力为尊的做派,倒又真像是某个万户大部落派来的征贡队了。
“先祖庇佑!布勒,我的兄弟。这支披甲人没有直接动手,看起来不算残暴…你去给他们的那颜头领献上一份珍贵礼物,看看他们的反应!”
“兄长,部落里东迁过来,穷苦的厉害…我们能献什么珍贵礼物?战马?弓箭?还是毛皮?…”
“战马和弓箭还是算了。我们没什么好马好弓,对面估计也看不上…把上次猎到的几件雪貂皮献上去吧!嗯,你不要亲自去献礼,让你那个和汉人女奴生的,最好看的小女儿…对!让没出嫁的阿珠过去!…”
“啊?这…兄长!你这是要送…送?…”
“先祖啊!布勒,部族的生死就在套马的瞬间,哪有半点犹豫的余地?赶紧去!对面的披甲人要是破了寨子,阿珠也一样得被对方掳走!…”
“我明白了…”
布勒叹了口气,一夹马腹,就往寨子里赶去。他骑得很快,只是半刻钟后,就载着年轻的女儿,还有一捆雪白的雪貂皮,来到披甲队伍的弓矢前。随后,他跳下马,展开双手,显示没有任何的武器,这才对披甲人的队伍喊道。
“腾格里庇佑!南边来的、强大的披甲兀鲁思们,我是河边部酋长的兄弟…我来拜见你们的那颜首领,献上河边部的贡礼!…”
布勒连喊了三遍,对面的披甲人中才有了声回应,却是口音非常奇怪、也非常简单的蒙语。
“腾格里庇佑!过来,献上礼物!…”
“是!…”
布勒低着头,牵着马,小心走入披甲人分开的队列。马背上的少女阿珠睁大了干净如湖泊的眼睛,捧着比她自己还要雪白的貂皮,看向对面骑马的几位首领。一切都是这么的突如其来,但草原少女的命运,本来就是这样。越是美丽的海东珠,就越是早早注定了,会被某个强大的勇士或那颜占据…
“呃?这些蒙古部族,怎么突然带了个少女出来?…”
“祖祭司,我们冒充的是大部落派出的队伍…这个少女手中的貂皮,应该就是这河边部给大部落的贡礼了!嗯,不对,她本身应该也是贡礼的一部分,是给队伍首领的。”
“啊?这,这不好吧?我已经答应了合女,不会再娶其他的妻子了…”
祖瓦罗有些迟疑,但看向对面珍珠一样的美丽少女,眨了眨眼睛,神情又不那么坚决了。
“主神啊!阿力,如果我们拒绝这些蒙古部落的贡礼,那是不是一种严重的羞辱?我们要买马,总是要表达些善意对吧?要是能建立部落间的联姻,后面哪怕我们的身份暴露,也说不定一样能长期买马?…哎!都是为主神奉献,有时才不得不…嗯?呃?!她怎么?她怎么直接就过去了?!…”
在祖瓦罗错愕的眼神中,牵马的布勒直接略过了他,马上的少女也移开了注目的视线,看向更为高大强壮、更为威严冷酷的汉子。然后,布勒在马哈阿骨打的面前停下,有些敬畏的看着这个身躯如虎、双眼如鹰、气势如熊,“一看就是巴特尔勇士”的那颜首领,跪下来大声道。
“强壮勇武的那颜首领!我将部族最珍贵的毛皮,和我美丽的女儿珍珠,一同献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