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颜老爷!给老爷磕头了…小的是敖拉哈拉的牧奴阿毛,在替部落里的老爷放羊…不知道老爷是哪位图门大老爷派来的?是征牛羊、征兵还是路过?…”
黑龙江缓缓流淌,翻滚的浪花打湿黑土,肥美的长草让兽群长膘。这是草原上最好的时节,牛羊和马匹都处在最膘肥体壮的时候。牧奴阿毛把头深深埋在了地上,闻着泥土的腥气,不敢直视马背上的“兀鲁思”骑兵,紧张的都快尿了出来。
所谓“敖拉哈拉”,就是“河边部”的意思。“敖拉”指“河边”,“哈拉”是“部落”。这其实是蒙古语系中的达斡尔语,放在后世,一般把他们分成达斡尔族。但在这个15世纪的鞑靼时代,他们毫无疑问,是被归于蒙古诸部的。就像更东北的萨哈连乌拉河边,林子里渔猎的鄂温克族,也因为说通古斯语,被认为是女真诸部,是北山南下的野人女真一样。
“???…阿骨打,他在说什么?”
“这不是女真话,我听不懂。阿力兄弟?”
“祖祭司,阿骨打兄弟,我也没听懂。他好像在说,什么‘首领’、什么‘万户’?他好像把我们,当成了什么南边的万户首领,派来的队伍?嗯,我们这支披甲部队的规模,确实不是本地部族能拿出来的。恐怕也只有南边的朵颜三卫,或者西北兀良哈万户…那些蒙古强大万户的直属帐落,才能凑出两百甲兵来!”
阿力蹙起眉头,沉吟思考。他只懂一点蒙古语,但这牧奴口中的达斡尔语,可以看成某种方言,让他很难听懂。
“主神见证!这应该是个鞑靼牧奴,很可能是来自一个迁徙来的蒙古部落?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的部落里,肯定有会说女真话的。只要找到他们的部落营地,就能沟通!而哪怕语言不通,交易也是没问题的…”
对于接下来的“交易”,阿力并不着急。这一带游牧的部落,不可能没有会女真话的。单是那一年年南下的野人女真,都不知道和这里的部落,发生过多少的厮杀与联姻,有多少人摇身一变,从“女真野人”变成了“蒙古部落”。而哪怕真的语言不通,只要手里的刀子硬扎,交易还是能一样进行,只是要多耐心比划一下…嗯,手里有刀子,才能让对方有耐心。
“吼!蠢货!吃!吃的!…我们,要,吃的!带我们去!…”
遇到这种时候,还是得让乌熊乌都温上场。这位黑熊体格的酋长比划了两下,又大吼了几声,那牧奴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他浑身颤抖,跪在地上,向咆哮的“黑熊兀鲁思”连连磕头,然后用手指向北边某处,哆嗦着颤抖道。
“老爷,兀鲁思老爷!部…部族的寨子,在…在那个方向!到…到了寨子,就…就有吃的了!…”
“吼!吃的?那里?…”
“对!对…那里!吃的…”
确定了部落的方向位置,接下来就是见面,进行和平或者武力的“交流”了。而在见面之前,尽数披甲武装,显然是对“朋友”或者“敌人”的尊重。
“主神庇佑!披上铁甲,调好弓弦,拿好武器…都做好战斗的准备!”
“铛铛…叮…”
很快,铿锵的甲片碰撞声,让跪倒的牧奴阿毛心惊胆战,手足都颤抖了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他刚才说错了话?这些南边来的老爷太奇怪了,不知道说的什么语言,并且凶蛮的厉害!他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可对面熊一样的勇士,却已经失去了耐心。乌熊完全没有和他继续谈话的意思,只是指了指寨子的方向,急不可耐的大吼道。
“吼!你去!带路!吃的!!…”
“??…是!是!吃的…”
牧奴阿毛踉踉跄跄,赤着脚,也赤手空拳,往部落的方向跑。牧羊的鞭子,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河边的几十只羊群,也根本没功夫去管。要是伺候不好这群南边冒出来、凶悍野蛮的“兀鲁思老爷”,估计他们这个足足四百多人、占据坚固寨子、这一带最强大的敖拉哈拉,都有可能被对方攻破屠了!南边大部落来的老爷们,都是这样的不讲道理…
“阿力,你刚才说…这个牧奴的表现,可能是把我们当成了,南边蒙古大部落派来的队伍?…”
“嗯!估计是因为我们的铁甲…朝廷对蒙古诸部禁运铁器,各部都很缺乏甲胄…能凑出两百勇士的部落很多,但能凑出两百披甲勇士的,就只有那些千骑、万骑的大部落才有可能!就好比强大的朵颜三卫…”
“主神庇佑!那南边的蒙古大部落,通常派人去这些北边的小部落,做些什么?是不是征收贡赋?…”
“看情况吧!肯定会征收牲畜贡赋,也会征召战丁。尤其是秋高马肥,三卫要南下劫掠、袭扰大明边疆的时候…这些北方小部落的丁壮,就是拉去厮杀消耗的杂兵。他们不是三卫的本部,死多少都不心疼的!”
“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总会有新的野人部落南下,或者小的蒙古部落东迁过来,填补上这北边草原的缺口。直接占据这里,面对不断南下袭扰的野人,实在是太过麻烦。所以,这里其实是没人管的地方,兀良哈万户和朵颜三卫都不管…”
“而三卫只需要每隔些年头,过来征丁南下,带去大明边疆劫掠就行!抢到东西算收获,战死了也免得消耗粮食。草原就是这样,不像林子里,根本没有躲藏的可能,对大股骑兵来说不存在危险。这也是一种消耗,避免北边这块交汇处,真崛起了什么强大的部落,能威胁到他们…”
两人骑在马上,跟着牧奴的脚步,慢悠悠地向前。两百勇士的肃杀,追逐着惊起的飞鸟,也渐渐扬起烟尘。草原和林海总是不同,这种规模的队伍,除非是在雨天行动,不然烟尘是免不了的。
“主神见证!蒙古人带着战士,去大明边境定期送死,就像约定好的一样…这听起来,有点像是‘花之战’啊?…”
“啊?什么是‘花之战’?”
“嗯,就是为了神灵的荣誉,让勇士们进行至死方休的厮杀,也让生机回归大地,祈求明年的丰收…”
“哈哈!祖祭司,蒙古人不种地,只放牧的。他们不存在丰收,只怕白灾…不过,也许真是冰冷的腾格里苍天,让蒙古人南下的吧?要是没法从大明抢到东西,估计这些蒙古部族自己,就得互相厮杀起来,自己吃自己…”
“噢!就像你们生女真和熟女真部族一样?”
“呃!祖祭司”
战马溜步向前,牧奴跌跌撞撞的奔跑,披甲的队伍沉默跟随。祖瓦罗一边询问,一边思索沉吟。片刻后,他突然开口道。
“阿力!你说,南边既然有什么‘朵颜三卫’,那至少也有三个大酋长话事人。而这些北边的小部落来来去去、换个不停,像是草一样冒出来…他们真的会认得,那些南边大部落中的头领吗?…”
“应该认不得吧?…啊!祖祭司,您的意思是?…”
“不错!我刚才就在想…我们的队伍,能不能冒充一下,南边来的蒙古大部落?这些北边的小部落,应该不敢反抗南边的蒙古大部落吧?那我们要是打着南边大部落的旗号,索要马匹、食物,再随便给他们些盐袋、金银、铁器…那岂不是我们说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对面根本不敢拒绝,更不可能还价提价吗?…”
“啊?冒充朵颜三卫,强行征收马匹食物?…”
“不是强行征收…是交易!买卖!双方都愿意的买卖!…”
“这?这!…”
听到祖瓦罗的话,阿力的额头瞬间冒汗。祖祭司真是胆大包天,这要是把朵颜三卫的骑兵引来?不过,三卫确实混乱的很,北边乱七八糟的小部落也根本分不清…阿力嘴唇有些发干,好一会后,才犹豫地开口道。
“祖祭司,冒充南边的蒙古大部落,确实会让我们在和这些小部落的交易中,占据绝对的优势…但我们连蒙语都不会,只会女真语,更连一面蒙古人的旗帜都没有,这又怎么冒充?…”
“不会蒙古部族的语言,只会女真语,确实是个问题…嗯…那就这样!说我们是新归附南边三卫的‘女真卫所’,是新加入的附庸大部落!这样一来,我们缺少马匹,要来北方征集买马,就也说的通了。反正就是扯着三卫的旗帜吓唬人,都表现的凶狠蛮横些…这些小部落哪个敢真的盘问我们?…至于蒙古旗帜,我们不是有一面吗?阿力你忘啦?就是那一面厉害的!”
祖瓦罗想了想,一拍大腿,对旁边披甲步行的虎奴道。
“虎奴!我让你一直带着的那匣子呢?拿出来!就是和人商人给的那面蒙古军旗!”
“在的。在这儿…”
“啊!!这一面?!…”
蓝色的鹰旗虽然破破烂烂,却象征着黄金家族的荣耀,也象征着大元一统北地最鼎盛的时代。哈儿蛮酋长阿力手指颤抖,看着眼前这面熟悉又陌生的鹰旗,眼角抽动,话都说不利索了。
“祖祭司…这…这可是蒙古黄金家族的旗帜啊!这可是不能乱打的!这面军旗…要是被明军看到…”
“阿力,这里不是没有明军嘛!我们冒充蒙古大部落,这面旗帜不是正好?北边这些小部族,估计也分不清楚。”
“可是…这…这旗子?…”
“主神庇佑!只要能起到作用,给我们增加优势,这旗子打了就打了!反正强行买完马,我们往东边林子里一钻…南边的蒙古大部落哪怕事后得到消息,派人马过来寻找,也根本来不及碰到我们…我们虽然带的东西不多,但既然有两百人在,就至少要带两百匹马回去!哈哈!”
“对!两百匹马!啊哈哈!…”
祖瓦罗笑了笑,阿骨打也咧嘴大笑,阿力则苦笑无言。片刻后,这面蓝色的鹰旗,终于绑在了长矛上,又塞在了最憨的乌熊手里。
“乌熊,你举着这旗子!要是谁对你问什么,你只管发吼就行!…”
“吼!知道了!额真!吼!!…”
“不要叫我额真,叫我那什么,‘那颜’!…”
“是!额真…那颜!吼!!”
“很好!就得这么凶狠精神!”
牧奴阿毛哆嗦着回头,却看到马背上的勇士晃了晃弓箭,吓得他继续往寨子带路。众人继续向前,又过了两刻钟,前面突然出现了几个巡曳的部族骑兵。这些部族骑兵看到出现的大股队伍,各个脸上一惊。而再看到那些铁甲的反光后,更是惊得掉头就跑,吹响了示警的牛角号。
“呜!呜呜!呜呜呜!…”
“等…等等!…是南边来的…千户那颜…”
“呜呜呜!!”
部族的游骑吹响号角,一直在前边游曳,始终没有靠近。而牧奴阿毛急着喊叫,却没有任何人理会,连乌熊也不在意他了。
因为,在众人的视野中,一个规模不小、拥有栅栏土墙、甚至还有望楼的寨子,已经在河边显现了出来。而从寨子里涌出的骑兵,各个提着骑弓,留着小辫,转眼已经聚起七八十骑来了。
“骑兵!好多的骑兵!这可都是马…这个部落,可真不小!…”
“东海的主神啊!这是明军边堡的样式,这一定是忽里平寨!黑河上的忽里平寨,我们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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