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神君急忙上前稳住他的身躯,扶着他坐下:“主上?”
“无妨。”小金乌不甚在意地抹去嘴角血迹,闭眼稍作调息,片刻后,张开的目中又是一片沉静,嘱咐夕照神君,“东君今日既走,想必近日都不会再来,本君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你先与玄晖长老在这里看着,本君不日便回。”
话方落,就撑着扶手蹒跚起身。
眼看着回来不到一时半刻的主上又要走,夕照神君急声而呼:“主上——”
小金乌踉跄着脚步走到殿门前,忽然停了下来,却不是因为夕照神君的呼唤。
他注视着几乎覆满整片天的五色神光,瑞气祥云氤氲缭绕,漫布于九霄之上,琴瑟笙箫齐齐奏响,四方羽族数百神鸟涌上来回旋飞舞,和鸣而歌。
身后传来夕照神君震惊的声音:“这天象——”
小金乌心下大松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声音低柔:“你终于回来了……”
他扶着殿门缓了一缓,手中淡金色光芒倏忽一闪,夕照神君还没回过神来,人就在眼前消失了,留他在这里和赶过来的玄晖神君一起唉声叹气。
与此同时,魔界亦是祥云漫天。
众魔尽皆仰首而望,密林里居住的重明鸟倾巢而出,飞到越渺台上空解落斑斓的羽毛,肉翮而飞,和声凤歌。
白玉高台上的女子转瞬间被五色光芒吞没,犹如北风呼啸着卷过大地之后飘落的纷纷大雪,顷刻就将弥漫整座大阵的魔血之气驱逐一空。
瑰丽绚烂的五色祥光如同乍然绽放的烟花,冲破法阵结界,义无反顾地投向那辽阔无际的九重碧霄。
冀离与小金乌的一重化身眉目间凝结的万般忧愁全部一哄而散,一同望着天地六合阵中地之位的弥生鳞融入五色祥光中冲向九霄,两人不禁相顾浮起轻松的笑。
隔不多时,小金乌笑意尽敛,与冀离道:“而今却枯大阵一事已了,我也该回归本身,至于令妹的魂魄,三日之内,必然将之完璧归赵。告辞。”
他转身即走,衣摆划出一道利落无比的弧线,毫不拖泥带水。
是啊,见她自是心中欢喜,这等阴险诡谲心机谋划之地,如何留得住人?
“赤霄!”冀离忽然出声。
小金乌顿步回身,不知道这个魔界储君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却见他面容整肃,目光灼灼地说:“请代我向顾姑娘致歉。”
小金乌凝眉:“她或许……”根本不会去计较这些,他想了想,而后给予应答,“罢了,我会带到。在此之前,我还要再做一件事。”
冀离面露疑惑:“何事?”
小金乌却将嘴角一勾,只道:“冀离君还是不知道的好。”遂化作一缕金光,迅速越过密林,落入殿宇楼阁聚集之地。
看清金光隐没的方位,冀离登即明白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想要阻止,最终还是撤回了踏出去的左脚。
海岸处,修渊拾阶而上,几息便至他身前,他恭敬地唤了声:“父君。”
修渊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是时候收心了。”
冀离忽一抬眸,和修渊透彻的目光撞个正着,他未料到自己的父君会如此直接。
缓过神后,他凝视着空荡荡的白玉高台沉默少顷,嘴里说着往昔在修渊面前从未说过的大胆之言:“父君让我收心,您可曾真正放下过洛霞上神?”回头见修渊紧紧皱起的眉心,他继续语出惊人,“否则又如何唯有似锦一个血亲?”
修渊心下微骇,面上仍旧一片惯然的沉着:“你如何得知?”
冀离垂首笑了笑,语中像是感怀:“父君钟情洛霞上神,在其陨灭后迎娶魔后已然不忠于当初誓言,又怎会再碰其他女子?母后一生意难平,既不爱我,也不爱故孟,更不爱胎死腹中的大哥,初时我不明白,直至似锦来魔界……”
话音一转,他面含怅然,那段记忆于他而言显然不甚愉快:“魔族有连心之术,如若血脉相连,千余年前父君根本无需对我与似锦使用连心之术,便能感应到对方存在,然而我与似锦却不能。
“至此,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原来他竟是从这里察觉到的,但即便发现这个秘密,他还是没有任何疑虑地去执行,并且成功将似锦带回来,又找到灵物布阵。
纵使心海早已在万年前随洛霞的故去而尘封,修渊亦不禁为这个儿子感到一丝心疼和怜惜。
他注目于青天之上的五色云,语带感慨:“是我负了如绮,也误了夜阑。她想要孩子,我便以己身灵息与她的造了你们,也是为魔族王室留下子嗣……”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离儿,你为父君为似锦所做的已经够多,不需要再费心思了,往后魔族还要交给你。”
冀离郑重言:“父君,儿臣会竭力辅佐似锦——”
修渊抬手止住他的话,正色道:“本尊从未想过有一日让似锦做魔尊,她不适合。而今故孟已废,唯有你,才可担起我魔族的未来。”
“父君,这魔尊之位不宜由儿臣继承。”冀离推辞道。
修渊神情坚定,不留一丝余地:“你是我修渊的儿子,如今的魔界储君,未来的魔域之主,无人能够予以置喙,这其中也包括你自己。”
冀离有一瞬的怔神。
修渊又道:“若那丫头一心中意于你,大可迎入归墟为储妃,将来与你共享这魔界天下,但那丫头心中已有所属,如此优柔寡断反倒不美。
“我魔族儿郎潇洒不拘,既然无缘,那便洒脱放手,自寻有缘之人去。
“为父此生不能与心爱之人厮守,惟愿你与似锦能够放下不属于自己的那份姻缘,早日寻得自己的归宿,与之相守一生,不离不弃。”
这是修渊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为父”,冀离有些意外。
万年来,他们之间名为父子,却从未有过寻常父子之间的亲密,更未有过任何类似谈心的对话,眼下说破一切,习惯疏离的两个人反而因此亲近起来。
然而“放手”二字脱口是如此的轻易,真正去做,又是一番不可言喻的艰难,但再是艰难,走出一步,也便就此绝了回头之路。
冀离并指为刃,在心口处决然划下,墨色衣袍裂开一个口子,看不出颜色的鲜血将裂隙周围浸透,维持了千余年那一缕看不见的心脉联系彻底断开,往后,他将再也不会感应到她的存在。
斩断心脉联系的方法众多,他偏选了最痛的一种,但愿他此时痛过,往后不必再执迷其中。
修渊心中暗暗叹息,叹一个谁也奈何不得的无缘,旋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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