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这地下世界的阴影压抑中,在那老朽的身躯下压抑着阴沉而可怖的灵魂之火,却又忽然平息了下来。
茅元祚仿佛枯枝的手指中抹过了身侧的通道,微弱的幽光颤抖着亮了起来,就像是一缕即将熄灭的鬼火似的。
在这阴暗余烬的映照之下,露出了那张布满了皱纹的枯槁面容,脸色显得疲倦而僵硬,仿佛就连做一个稍微生动一点的笑容都很不容易了。
一段时间不见,这位从幕后控制着蓝星共同体政坛的老怪物,比起之前在举办大寿的时候,更显得老态龙钟了。他居然穿上了外动力骨骼来代步,银灰色的神经导管在脊椎上起伏搏动,没有装甲和衣物覆盖的脖颈处皮肤,出现明显的灰黑和干涸,散发着宛若僵尸一般的死寂色彩。
他吐出了沙哑的声音,就像是一口生锈的老钟在破败的危楼中震荡:“我的生命早就应该结束了。人生的后二十年,只是在绝望中本能挣扎着,就像是一条求生的老狗。过往的一切荣耀和野心,一切前进和攀爬,就像是青春期那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似的。”
这位蓝星共同体开国元勋之一,大约是在为自己的前半生进行一次惨痛的总结。
而他此时唯一的交谈对象,被称为“燧火”的佣兵,也即是环世之蛇十三面中之一的成员,却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是一个斯卡鲁人,宇宙中罕见的灵能敏感种族,且到了三环左右就可以解锁相当奇妙的种族天赋,其体表细胞将宛若纳米机器和流体金属一样具备了出神入化的拟态功能。
可是,他们的拟态固然神奇,却不见得瞒得过紧密的探测仪器,在高位灵能者的灵视面前更只是蹩脚的障眼法。
他们当然也是难得的灵能敏感体质,但这只是容易觉醒灵能,却几乎很难到达圣者以上。自有详细文字记载的可信历史以来,最强者也就是一个七环了,和人类真的比不了。
如此一来,斯卡鲁人的变形天赋自然远远算不得上天的馈赠,更仿佛宇宙之灵的诅咒。对一个连自己的国家和星球都没有的二把刀少数民族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在共同历之前,银河文明议会成立之前,他们的斯卡鲁人可是被人类霸主们视为“变形魔”的,受到了全宇宙的歧视,能找到的最有前途的合法工作,大约就是到联盟的影视城里去当替身演员了——毕竟一个人能演好几个角色,且因为是灵能敏感种族总体而言还算是很耐艹的。
“燧火”能拥有今日,当然也是吃尽了苦头的。
作为一位少数种族出身的努力家,他自然是很反感这种催催老朽那快要酝酿出尸臭味的人生经验了,没有口吐粗鄙之语就已经是很有涵养的表现了。
“可是,您却做出了如此宏达而富有想象力的谋划,甚至惊动了盟主。给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见证您的最后,可是‘破法者’代表‘未来公’直接下达的命令。”
“燧火先生,啊哈哈哈,年轻的勇士,你误会我了。老朽并非闭目待死,只是选择和过去的战友们不同的了。在我过往这近百年的岁月中,不管是作为灵能者,还是权力者,我都爬到了自己的极限。在过往的岁月中,我从老友们的下场那里,所唯一悟出来的真理便是,人终究是有极限的。若老朽此生真可以和‘想象力’扯上关系,大约这就是唯一原因了吧。”
他发出了低沉而压抑的笑声,或者说,更像是鬼怪在模拟“笑”这个情绪表达似的。他仅剩的灵能驱动着动力骨骼,拖着枯萎的身躯继续前行着。
他们很快便穿过了这条蜿蜒的通道。仿佛磷火一样的灯光,落入一个宽阔的空间之间,给这深邃的世界抹上了幽暗的烛火,像是把这里变成了鬼蜮似的。
那是一个直径超过了三十米仿佛深井一样的空间,井底深不可测,仿佛直接连通到了地心似的。
或者说,更像是直接连通到了地狱。
燧火并没有感觉什么能量变化,但却莫名地有了一丝心悸,眼中忍不住闪过了叹服:“我只知道,组织当年和您合作,在地球的地表下构建了庞大的地下城市网络,但想不到竟然是如此大规模的工程。”
不管是他们刚才穿过的通道,还是眼前这隐藏在厚实的大陆岩层之下的空间,都是一个庞大而周密的地下城防网络的一部分。宛若蛛网一样的通路和地下空间之中,可以若无其事地隐藏百万大军、亿吨以上的军火物质和给养装备,乃至于发电设备和简易的兵工厂。
其中的相当部分通道,甚至干脆是埋藏在大海之中的,由不畏惧的地震和海啸的特殊弹性材料构成了稳固的通道。它们隔着诺大的太平洋,连通了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大陆,当然也包括了大洋中央的永恒城了。
如此一来,哪怕是地球被攻陷,将士们也能继续依托这个地下工程抵抗到底了。对当时的宇宙而言,这是他们一直在需求的过往岁月了。
这个工程始建于共同体刚刚建国的时候,当然是秘密动工的。一直到现在,这个工程的存在也是国家机密之一。而除了那些负责整体建设开国元勋,没有人掌握了这个超巨大城防工程的全貌。
……茅元祚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国贼”,便是唯一还活着的当事人了。
可实际上,以当时刚刚建国时的共同体的国力和技术实力,是很难完成这个工程的。
只有很少人才知道,当时向地球提供了大量支持的,并非是联盟,而是蛇。
当然了,更很少有人知道,此项工程的最高负责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行将就木的茅元祚了。
即便是在维多利亚·李元帅去世之后,遗老遗少们开始反扑,买办系也在茁壮成长,造不如买的思维甚嚣尘上,时任总理的茅元祚也还是拿出了巨大的魄力,坚持把这项宏伟的工程完成了。
燧火道:“这其实是您的功绩。即便是地球真的沦陷,有了这项工程,不愿意屈从征服者的勇士,也是可以继续抵抗下去。可惜了,如此宏伟的工程,却偏偏是军事机密,若世人知道您过去的作为,便不会对您有如此大的误解和偏见了。”
这话固然是有刻意奉承的嫌疑,但敬佩的情感还是有几分真实的。
茅元祚的表现却相当冷漠:“面对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征服者,完备的地下城设施一直是最笨拙,却也是最有效的办法,老朽只是在效仿各国各族的前辈们而已。”
他继续前进,率先登上了通道尽头的电梯。
随着两人缓慢地朝着空间的底部下沉,共同体仅存的开国元勋却开始谦虚了。
“老朽只是这项工程的督建者,贵组织则提供了技术顾问,还引荐了天秤银行为我们提供了贷款。可是,力排众议要完成工程的,则是李元帅。哈哈哈,我的挚友,我的同窗,我的队长……我那勇敢而又天真的领袖唷。那个时候的我,和他一样勇敢而天真。”
他自嘲地笑了,自身的气息却一点点地低沉了下去,像是缅怀着什么。
可是,这种状态却又没有持续多久。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就像是一头受伤了的野兽似的,发出了怨气深重的嘶吼:“我恨不得他早死十年!他若是死在叛乱中,我早就可以悟出这些道理了!他为什么那时候才要死呢?”
燧火冷冷地看了看包裹在外动力骨骼之下的背影,依稀又看到了正在一头虚境怪兽的阴影。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手当然早已经扣在了特制的光剑剑柄上。
蛇首当然没想过动手,只是想让自己稍微有些安全感。
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那壮观和奇诡的设施所吸引。
它居于这座地下空间最底部,咋看便像是一根狰狞的巨树。
那需要七八人才能合抱的柱状主干,从底部笔直地延伸到了更堂皇的穹顶,表面布满了仿佛集成电路的纳米级蚀刻纹路。
这些纹路在漆黑的底色上依稀还泛着猩红的流光,但若真的放眼看去,那些诡谲妖艳的红光却又早已经隐没不见。
目睹那巨树的人明明可以感觉到血光的存在,却偏偏肉眼又看不见,就仿佛是“视觉”的概念已经在这个层面上抹去了。
这或许也是一种量子纠缠吧。初中就辍学出来当战争鬣狗的燧火如此想。
从主干分出的上百条主枝桠呈现出生物神经束与机械管道的诡异融合。覆盖表层的黑色合金在分叉处裂解成了生物肋骨的笼状结构。而在这些“肋骨”构成的内侧,则悬浮着米粒大小的猩红钻石。它们以在笼状空间内游弋,划出的轨迹就像是星云一样流转着,将每一个笼子构成一个独立空间。
而当这些空间在巨大的黑树树冠之上融合的时候,便像是化为了一个新的宇宙。
虚境吗?不知道为什么,燧火下意识地就产生了这样的认知。他这辈子只去过一次虚境,是糊里糊涂地跟着组织的前辈一起行动的,却差点把命都丢了。
眼前的这红光构成的“宇宙”,明明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奇诡世界完全不一样,但自己却给了自己一种奇特的既视感。
他决定相信这种既视感。
这个奇特的设施,确实连通着虚境!
“它长得真快,真快,它明明早就应该快起来的。是了,我早就说过了。维多利亚·李死得太晚了!战争也来得太晚了!”茅元祚的语气中带着憧憬和神往,隐藏在老朽身躯中的那个扭曲精神便也更加狰狞了起来,就像是恶魔在对着深渊扭动着身体。
老朽的灵能者,艰难地驱动着自己的机甲,拖拽着自己衰败的身躯,一点点凑向了那寄托着一个“虚境”的大树。他步履蹒跚,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是想要一头扑入那血肉漩涡中的僵尸。
“四十年前,我将它寻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只是用黑曜石和玛瑙做成的粗糙工艺品似的。老朽将它安置在了这地脉能源的节点上,却仅仅只是长大了一倍……而在战争发生的一年之间,却长成了这个样子。哈哈哈,灵能是打开虚境之门的钥匙,可是灵能不应该只来源于物质的变化,分明还有精神领域的。是的,这场战争早就应该开始了。”
是啊?所以为什么不呢?你不是共荣党的总裁吗?送走过四位总统的长期总理吗?地球的幕后皇帝吗?在李元帅之后,共同体的政坛上还有谁压得住呢?你想要引爆战争,不是很轻松的事情吗?
无非不就是怕兰九峰摘了你的脑袋呗。
……当然了,也可以理解。只要兰九峰那个杀神没有分身乏术,他们蛇也是不敢随意在地球搞事情的,何况区区的一个茅元祚呢?
燧火沉默地盯着茅元祚的背影,心中隐藏着一丝不屑。
无非也就是一个失去了决心和意志,只是在向宇宙的阴暗面许愿的扭曲怪物而已。
……不过,他也不得不表示了相当的敬意。
向虚境许愿的怪物不少,甚至把虚境的外邪们当神来崇拜的邪教徒也从不在少数,但把自己的身体摆上祭坛的,还真就是罕见的奇行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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