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毛显然跑到市里告了状,隔天郭永坤就接到信访办的电话,让他过去一趟。
市公安大楼隔壁的一栋五层楼中,郭永坤见到了信访办的顾主任。
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与长期坐办公室的大多数人一样,皮肤松弛,看起来有些虚胖。
郭永坤是第一次与他照面,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走进信访单位,还是作为一个被调查的对象。
“永坤同志,关于开除王大毛的这件事情,你做得有些不妥啊。”顾主任坐在办公桌对面,表情严肃地说。
“他都跟你们反映了什么?”郭永坤看不出喜怒地问。
“说因为一点小事,你借题发挥,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立威,把他给开除了。”顾主任说话倒也直接。
郭永坤轻蔑一笑,他又不是去高山牛奶厂当职,而是做老板,犯得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吗?
再说,真要立威、真要杀鸡儆猴,他王大毛还不够份量。
“所以你们就信了?”
顾主任楞了一下,道:“当然不会全信,本来想去厂里做个调查,但考虑到……情况特殊。这不,就直接约你过来了,想当面了解一下。”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背景,也和市政府那边通过电话,知道承包高山牛奶厂其实是市委的意愿,还收到指示,不要把事情闹大——这就是特殊情况。
“那我可以告诉你们,并不是什么小事。”
郭永坤娓娓道来,将那天的情况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然后望向顾主任道:“我既然承包了高山牛奶厂,就要对厂里近两千号职工负责,身为电工,值守配电室,却在上班期间喝酒,这是多大的安全隐患?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没有悔改的意思。当天跟他一起的,其实还有三个人,但那三个人当场就承认了错误,并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我也承诺给他们一次机会。”
顾主任听完后,皱起眉头,“喝酒的事情,他倒是没说。”
“当时现场至少有五十号人,你们尽管调查。”郭永坤摊摊手道。
顾主任托腮沉思少许后,抬头望向他,问,“你把王大毛开除后,厂里有什么反应吗?”
郭永坤知道他想说什么,淡淡回话,“我并不否认他母亲是位英雄,听说过她的事迹后,心里也有敬仰之情,但他母亲是他母亲,他是他。
“父母的荫庇也要懂得珍惜,他王大毛如果能好好工作,相信要不了几年,就会走进管理层,可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借着母亲的荣耀,无视厂规厂纪,胡作非为。
“而大家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所以,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厂里现在一切都好。”
郭永坤其实很清楚,开除王大毛后,厂里有些人,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想法,特别是那些老人。而之所以没有爆发出来,主要源于两个方面。
一是王大毛长期以来劣迹斑斑的行为;二是他接手高山牛奶厂后,所带来的一系列改变。
当事情发生之后,相信那些老人心中都会出现一个疑问:真要为了一个不自爱的王大毛,毁掉工厂的前途吗?
他们要是因此跟郭永坤杠上,对于郭永坤来说,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放弃承包高山牛奶厂。
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而这个结果对于高山牛奶厂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眼看日子刚刚好转,也渐渐有了盼头。
顾主任明显松了口气,用建议的口吻说,“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正如你所说,他母亲毕竟是位英雄,为了保护国有财产,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件事情如果真闹大,难免有些负面影响。”
郭永坤默然,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特有文化,哪怕是如此恶劣的王大毛,依然有领导苦口婆心替他说情。大家对于长辈的荣耀的重视,更胜晚辈的当下。
这让他想到了古代那些世袭的侯爵。
“可以。”他缓缓开口道:“我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但前提是,他要当着全厂职工的面,为自己的行为公开道歉,并作出相应保证。”
“你知道以他那个性格,这根本不可能。”顾主任蹙眉说。
“那我就没办法了,做不到我说的这些,这个人我绝对不会要。”
郭永坤倒想看看,王大毛的头到底有多铁,这样做或许还是在帮他,给他上一堂生动的社会课。
翌日。
河东日报上刊登了一篇报道,标题为《该不该开除》。
这篇报道是郭永坤主动到报社交代的素材。
因为他很清楚舆论凶猛,所以绝不会给王大毛抹黑自己的机会,不如先下手为强。
报道没有夸大其词,只是使用了化名,将一位电工上班喝酒、打牌,以及因工作调动不满,擅自扒下电闸致全厂停电、生产受阻,以此胁迫领导的行为,娓娓道来。
里面甚至提到他母亲的事迹。
这番报道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不少市民都寄信到报社,表达自己的观点——这年头大家都喜欢这么做,与后世的键盘评论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形式不同。
郭永坤从报社方面得到反馈:大多市民赞同开除。因为这确实存在很大安全隐患,不能因为一个人,而拿全厂人的性命开玩笑。
当然,也有人表示,如果涉事的“小毛”,能端正态度,承认错误,并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也希望工厂领导能网开一面。
这样就够了。对于郭永坤而言。
至少大多数的老百姓,还是比较理智的。
市东郊的老旧巷子里,一间红砖砌成的平房,前面有个小院子。
此刻,五名年轻人正聚在院子里,旁边的四方桌上散落着扑克牌、花生、蚕豆、瓜子,以及几瓶喝剩下的啤酒。
“大毛哥,报纸上说的是你吧?”
王大毛被他们簇拥着,手里捧着一份报纸,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王八蛋!”他忍不住咒骂。
他都想好了,如果信访办那边迟迟不表态,他就去各大报社,不信郭永坤不就范!
像他这种资本家,有的是人憎恨,只要自己稍微“诉点苦”,舆论肯定一边倒。到时骂声四起,他还不得乖乖求自己回去?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自己把这件事抖了出去,还在报道上不止一次提到“当时在场有不下五十人”,这让他一下失去了主动权,再想给对方招黑,报社那边只怕不会轻易相信。
王大毛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地告诉旁边四人,报纸上说的就是他。
“大毛哥,那现在怎么办,这家伙是铁了心要开除你,你要是回不去,丢了工作,那以后……”
以后别说喝酒打牌,吃饭都成问题。
“我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那工作多轻松啊,工资也高,成天还没什么事。再说,那可是婶儿用命换来的!”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王大毛怒喝。
心想,郭永坤啊郭永坤,你个王八犊子,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高山牛奶厂暂时的布置已经差不多,各项事宜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大家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
如果说结果是收获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播种和育肥的阶段。
郭永坤决定明天就着手下一家工厂——丰收罐头厂。
相较而言,它更好处理一些,应该用不了太久。
中午他从牛奶厂回来,打算休整半日,不曾想刚吃完午饭,李有光摸了过来。
两人上次见面是新年的时候,郭永坤去他家的新楼房里喝了顿酒。这些年经营废品收购站,李有光总归也赚了些钱,在市中心觅了一块好地段,盖了一栋三层大楼房。
郭永坤当时还笑话他,早年劝他盖房子,一直没动静,现在是不动则已,一动就玩这么大——那栋房子面积着实不小,再加上地皮和装修,花费不是小数目。
唯一让郭永坤有些不太舒服的是,他老父亲依然住在过去的破土砖房里,没有搬过来。
“稀客啊,大白天的生意不做,怎么有空跑我家。吃了没?”
李有光也不客气,摇了摇头。
李秀梅笑着插话,“幸好我中午煮的饭多。你们先聊着,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李有光示意她不用太忙活,随便炒个油饭就行。
郭永坤提起开水瓶,倒了两杯绿茶,递给他一杯。“有什么事吗?”
否则他应该不会放着生意不做,特别跑过来。
“坤哥,我打算把废品站卖掉,刚好有人愿意接手。”
“哦?”郭永坤微微一怔,没想到他是为这事。
要知道,他这个废品站经营这么多年,现在生意非常不错,积累了不少老客户,销售渠道也广。
“为什么?”
郭永坤觉得他现在贸然转行,去做别的事情,短时间内不太可能获得这份收入。
李有光没由来的有些脸红,嘴唇翕动,组织了半天语言,不知道怎么开口。
“靠!你有对象了?”
这叫什么话,还靠……我有对象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也老大不小了……李有光没好气地白眼一翻,算是默认。
郭永坤的八卦劲顿时起来,扯着椅子坐到他旁边,笑着问,“过年的时候都没听你讲,怪不得你突然把房子盖起来,聊聊,哪家姑娘?”
“你应该不认识。”
“不认识才让你说嘛。”
“她爸你倒认识。”李有光忽然说。
这下郭永坤更来了兴致,再次追问,“谁啊,听着来头不小。”
“以前临河口村的书记,牛先军。”
“牛大头?”郭永坤眼珠一瞪,有些别样地望向李有光,问,“大女儿还是小女儿?”
“小的。”
你特么什么眼光啊,那个一百八十斤的闺女你都能看中?
这个牛先军郭永坤当然认识,以前没少打交道,现在升官了,做了副区长。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头特别大,所以外号“牛大头”。
因为人有本事,倒是娶了个还不错的媳妇儿,生了两个女儿。不过这两个女儿完全是两种基因,大女儿随母亲,小女儿随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