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电室位于工厂西南侧,背靠一座山坡,很偏的一个地方。
平时除了供电科的人以外,根本没人到这里来。
此刻,配电室的大门紧闭,从里面反锁了,隔着窗户可以看见,原本里面显示设备运行的各色指示灯,现在全部熄灭。
而在几组“大箱子”环绕的房中间,摆着一张小四方桌,正有四个年轻小伙子,各坐一侧,手里捧着扑克牌,每个人脸上还或多或少贴着长长的纸条。
桌面上还堆了两把花生,外加几瓶啤酒。
小牌打打,啤酒喝喝,花生嗑嗑,这四个家伙的小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坦。
而窗户外面,又是一番别样景象,生产科的人来了不少,为首的就是科长王瑞,全都吹眉毛瞪眼睛。
“王大毛,把闸刀给我推上去!”
“听到没有?”
“开门!”
然而,里面的人却好似根本没听见一样,继续打着牌、喝着酒。
王瑞险些没气炸肺。
所幸这时,老厂长刘勇来几人赶了过来。
“厂长,你看看,像什么样子!”王瑞一顿诉苦,指着窗户里面说。
刘勇来眼神不太好,走近几步,扒到窗户上一看,也是瞬间来了火气。
“王大毛!”
里面的人这才有了反应,其他三人赶紧从椅子上站起,退到一旁。余下最后一个蓄着长头发、脸上始终有股不屑表情的小伙子,看了窗口一眼,才拍拍屁股站起来,踱步走了过去。
“来叔,这件事情你得给我个说法,厂里换了新管事的,搞什么调整,这我不管,但我好歹有技术在身,调我去跑腿扫大街、搞什么宣传,这我可不干。”
“这事不是郭总定的,是我安排的!”刘勇来沉声说。
“你?”王大毛惊讶,似乎没想到是这样,一时间整个人充满戾气,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凭什么?”
“因为供电科的人太多了,根本用不到这么多人。”
“那你不调他,他,他!”王大毛伸手指向身后三人,红着眼道:“偏偏调我?”
“王大毛,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死不活的,天天带着一帮人混吃等死。我是想让你换个环境,出去跑跑,应该对你有好……”
“不需要!”
刘勇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大毛打断。“您老还是省省吧,厂里这么多事情,咋就偏偏关心起我?我谢谢您哪,不过我在供电科挺好的,不劳您费心。”
“王大毛,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就快三十的人啦,也没成个家,难道一直就这样混下去?”刘勇来眉头紧锁道。
“来叔,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越老越爱管闲事了呢,这跟你有关系吗?”
“你……”
“郭总来了!”
刘勇来还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扭头一看,一个俊朗年轻人正快步走来,脸上一时间多出些忧虑,对着窗口呵斥道:“赶紧开门!”
然而,王大毛依然无动于衷。
“怎么回事?”窗口前围满人,郭永坤也没往里面挤,望向周围的人问。
正好生产科长王瑞刚被气得不轻,见老厂长过来后,便退了出来,寻思眼不见为净。这时就在旁边。
搭话道:“供电科有个叫王大毛的,把闸刀给扒了,配电室的门也锁了,让他打开还不打开。”
郭永坤微微眯眼,这是搞胁迫吗?
而且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来叔都过来了,似乎还是没说动对方。
这家伙有够嚣张的呀!
“什么来头?”他望向王瑞问。
他猜想这家伙必然有些“依仗”,否则没这么拽。
“这家伙接的是他母亲的班。他妈叫葛红梅,以前是厂里的三八红旗手,有一次车间的高温炉报警,快要爆炸的那种,所有人都撤退了,葛红梅同志为了抢救国有资产,毅然决定留下来处理故障,最后……不幸牺牲了。”
这不是换了个名字的铁头哥吗?
郭永坤总算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这么嚣张。
“他这不是第一次吧?”
王瑞点头道:“但以前没闹这么凶。郭总,其实厂长是好意,那小子天天窝在配电室这边,就跟个废人一样,厂长有心让他换个岗位,出去跑跑,说不定能变个样。只是他不领情。要不……就算了吧。”
“把他调什么岗位了?”
“好像是总配员吧。”
“那不挺好嘛。”郭永坤心想这个王大毛还真是没长心,总配员在他看来是以后厂里最舒坦的岗位。
按照他的计划,配送科那边,配送员也分好几档。高山牛奶厂毕竟有些偏,不可能让员工都蹬着自行车过来取货,然后再送到客户家里。
所以他计划在市里弄些站点,先由总配员统一将牛奶送到站点,然后再由蹬自行车的配送员,挨家挨户地进行配送。
总配员其实非常舒服,又不要他们走街串巷。而且他正准备组建车队,买大解放,每一个总配员都会将他们免费培养成司机。
来叔明显是照顾这小子,这小子还不知好歹。
当然了,现阶段由于计划还没进行到位,可能要先让他们去扫扫街、发传道,找客户。
郭永坤生气归生气,但必须注意舆论和影响,这种为工厂搭上性命的英雄子女,这年头确实不好直接开除。
因此他打算跟这个王大毛把话说清楚,然后再针对这次的行为,给予一定处罚。
这样想着,他挥手示意了一下,向配电室的窗口走去。旁边的职工赶紧让道。
“郭总。”刘勇来暗道不妙,苦笑着打了声招呼。
而这时,郭永坤的目光也透过玻璃窗,看清配电室里面的情况。眉头猛地一挑。
打牌、抽烟、喝酒?
什么上班时间就不说了,但是——
特么的,这里可是配电室啊!
这是多大的安全隐患?
他可不想自己的工厂闹出人命,而且对方这种行为,简直是视厂里所有员工的性命于不顾!
“你们四个,全部被开除了!”
这声怒喝传出来,别说房子里面的四人瞬间呆了,就连外面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
高山牛奶厂从创办至今,还从未开除过人,更别提一下开除四个。
“郭总,这个……”
“不用说了!”刘勇来正准备劝说一下,然而郭永坤根本不给他机会。
他可以容忍一切行为,唯独涉及到安全隐患的事情,忍无可忍!
“姓郭的,你没权利这么干!”隔着窗户,王大毛瞬间炸毛。
至于另外三人,此刻都有点哆嗦,肠子差点没悔青,电闸完全是王大毛一个人扒的,跟他们半点关系没有。
就这样跟他打了场牌,喝了两口酒,就要丢掉工作?
回家不被父母打断腿才怪!
他们没想到会闹得这么严重,也没想到这位郭总这么霸气。
他……怎么敢?
“我有没有权利,你试试就知道。”郭永坤面如寒冰,撂下一句话后,不再看对方,侧头喝了一嗓子,“王瑞!”
“在!”王瑞此时也像其他人一样,心惊胆战不已,真要开除人吗?
他是现场除了刘勇来外,唯一知道郭永坤具备这个权利的人。
现在的高山牛奶厂不像过去,市里下达的文件他是看过的,工厂被郭总整体承包,理论上讲,市里不会再插手干预任何事情。
如果说开除很多人,可能还不切实际,但开除几个,完全不在话下。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王大毛,身份不太一般。
“找工具过来,把门撬开!”
“哦……”
想不到郭总强硬起来,居然这么硬。自从接触对方后,一直很和善,还以为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啪嗒!”
无需王瑞再安排人去拿工具,因为门直接开了。
“姓郭的,我要去告你!”王大毛怒冲冲跑出来,目呲欲裂。
“随便。”
然而,郭永坤云淡风轻的态度,又让王大毛一时有些摸不准,对方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
莫非世界变天了?
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被工厂开除才对呀!
“郭总,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次吧。”不待王大毛再次开口,跟着他跑出来的三个“兄弟”,已经开始认怂保命。
“是啊郭总,电闸不是我们扒的。”
“求求你郭总,我们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只要不开除就行。”
王大毛望着他们,可谓气不打一块出,骨气呢?
这样就向资本家低头了?
“这不是扒电闸的事。”
郭永坤蹙眉望着三人,沉声道:“你们干的是有风险的工作,上班喝酒,往小了说,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往大了说,是拿全厂职工的性命开玩笑!”
他这么一说后,旁边不少职工都下意识点头。
的确,作为电工,工作期间喝酒,实在太危险了。
“我们以后再也不上班喝酒了!”
“对,我们保证!”
“请郭总给一次机会吧。”
三人一个劲儿哀求,以他们的年纪,能得到现在这份工作,都是子承父业,哪敢轻易砸了饭碗。
这个道理郭永坤也明白,这就是年代的特殊性,工作很大层面上已经不再是工作,更像一种传承。
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给这三个家伙一次机会,至少他们的认错态度不错。
“我希望你们能说到做到,如果再被我发现有类似的行为,到时别让我说话,直接卷铺盖走人!”
“好好好……”三人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这时,全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王大毛身上。
站在郭永坤旁边的刘勇来,一个劲儿对他使眼色,就差没喊出来:我的亲爹啊,你就服个软吧。
这些王大毛全看在眼里,但是……他不乐意干!
自从进厂的那天起,他就从没低过头。
“姓郭的,你给我等着,就算告不倒你,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郭永坤会在乎一条疯狗的乱吠吗?
自然不会。
理都没理他,率先走进配电室,吩咐重回岗位的三个小伙子,将电闸逐一打开。
门外,王大毛望着他的侧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寒光阵阵。
“大毛。”
刘勇来本想上前拉扯他,再劝说一番,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哪知王大毛直接跳开。
“来叔,今天事情弄成这样,全怪你。但我王大毛也不是没良心的人,我不会找你麻烦,至于里面那家伙,我跟他没完!”
撂下一句话,在几十号职工的注视下,王大毛晃着膀子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刘勇来表情复杂,整个人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