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皇帝召见永定河大坝办事的诸位大臣。如今永定河大坝合龙在即,各位大臣各自分管某段,皇帝便将几位大臣一同召集在眼前,当面询问合龙之事。
“回皇上,负责二十三号坝工的乃是步军统领明安明公爷……奴才瞧着明公爷并未进内,怕是还在景运门外值房里候着哪?奴才请皇上的旨意,奴才是否去将明公爷传来?”
皇帝静静抬眸,盯了王进福一眼。
便连曹进喜都瞧出来不对劲,赶紧趁着一走一过的机会,扒拉了王进福一下儿。
王进福不敢再说话,也躬身退到门口。
曹进喜还蒙在鼓里,只觉王进福今儿不对劲,便低声提醒,“才刚儿那话,也是你该说的?”
事儿还没办成,王进福也不想提前叫曹进喜知道了,这便笑嘻嘻掩饰道,“我就是寻思着,皇上今儿是召见河工上各段儿的管事大人们。那二十三号坝工是明公爷负责的,皇上怎么可能不一起召见了呢?怕是皇上给忘了,咱们当奴才的还不提醒一声儿么?”
曹进喜左右瞧瞧,叹口气道,“那明公爷是谁,皇上何至于就忘了?皇上不召见,那就是皇上不想见。”
曹进喜之前被十七爷那事儿给牵连一回了,一朝被蛇咬,便知道以后跟这样的事儿都躲远些走。他自己是得过教训,这才也是出于好意,用这话来提醒王进福一声儿。
王进福不由得皱眉头,“皇上为何不想见明公爷呢?同样都是管永定河大坝的事儿,旁的大人们都到了,没理由只少了明公爷啊。”
“再说了,明公爷如今可是皇上跟前的重臣,不仅是九门提督(步军统领的俗称),管着京城九门之内的地界儿——若不是皇上最信重之人,皇上怎么能将京师的治安都交给明公爷去?”
“再说了,明公爷还是皇后主子母家的当家人!”
曹进喜终究比王进福眼界更开些,想了想便皱眉道,“……话是那么说,可是我倒瞧着皇上仿佛对明公爷有些儿越来越疏远的意思。”
正说着话,里头有大臣回奏完了,跪安告退。那大臣是王进福引导进来的,要走了也得是王进福再给引导出去,以免在宫里乱走。
王进福便赶紧去忙差事了。
曹进喜自己个儿站在抱厦底下想了一会子:他是从什么时候儿感觉着皇上对明公爷冷淡了来着?
王进福的话说得原本没错儿,皇上先前是挺看重明公爷的,要不怎么将布彦达赉死后留下的步军统领的差事交给明安了呢。
曹进喜还记着,这明安刚当了步军统领的差事的时候儿,还曾经因为差事办得不明白,出过差池——他是管京师治安的,分内职责就得将所有外来的流民全都登记在案,以免叫流民在京师内闹出什么案子来。
结果四月间西四牌楼的九天庙内,就闹出了命案来。
一伙儿来自山东的流民,共计十四人,在京师以给人挑水为生,在九天庙内租房子住。除了他们之外,九天庙还将空闲的房子租给了其他的二十五个人。这九天庙里多了这么些闲人,明安的步军统领衙门竟然都不知道。
结果那一伙挑水的流民内讧起来,杀死了当中一伙计,将尸首给埋在了庙后!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明安按说难辞其咎,可是皇上却还是因为看在明安刚担任步军统领三个月之短的面儿上,下旨加恩明安免受议处。
就凭这事儿,就足以证明皇上是想栽培这明安的。孰料这才过了几个月呀,皇上却已经没了当时的热乎劲儿,已是连见都不愿意再见明安了。
曹进喜想着事儿呢,正巧月桂从边儿上游廊过来,吩咐说皇后娘娘半个时辰之后要回来,叫烧火的太监将炕预先给熏上去。
曹进喜心下猛地一震,他仿佛想起来了!
——好像就是九天庙那事儿过后不久,这位明公爷便参奏了皇后主子的阿玛恭阿拉,那件事儿之后,皇上好像几乎就再没怎么召见过明公爷了。
一想到这个事儿,曹进喜脑子里的关节便都打通了一般,许多事儿都有了解释。
要不明公爷怎么会这么着急忙慌地想见皇上,换着法儿地希望能到皇上面前来当面奏对呢!——他是担心他已经失去了皇上的宠信了!
短短几个月,他就能从皇上看重的宠臣,变成皇上连见都不想见了……这对于臣子来说,是挺致命的啊。
曹进喜这么分神想事儿的时候儿,他没留意王进福送完了前边那个大臣,后脚就又进殿去伺候了。
王进福这么贼溜,也正是因为他在外听见皇上正与大臣说到三十三号坝工的事儿。
王进福蹑手蹑脚地进来,可皇帝还是一抬眸瞧见了。皇帝眼底幽深如夜,王进福一眼撞上,微微一个激灵。
皇帝便收回视线,仿佛没看见过王进福一样儿,跟大臣续上先前的话茬儿,“……二十三号坝工处水流湍激,将多处村舍冲塌,明安已经派参将,将马家堡以西一带的淤滩挑挖,让水势宣泄归河,以利二十三号坝工堵合。”
“明安办得不错,朕已经披阅了他的折子,依议发下了。”
王进福鸟悄儿地扭了扭手腕子。他明白皇上既然已经将明安的折子披阅完了发下去了,那就是说皇上已经没必要再召见明安,不必当面奏对了。那他先前的劲儿就白使了。
他忖了忖,待得皇上跟大臣们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他便又鼓足了勇气上前去,“回皇上,明公爷将奏折交给奴才呈递御前之时,还曾嘱咐过奴才,说就马家堡这儿淤滩挑挖之事,他还另外有一份图样儿,就等皇上召见之时,当面进呈……”
“奴才想着,马家堡一带水势湍急,地形复杂,若能有图样在案,皇上与诸位大人们商议,便也能方便许多……”
皇帝静静抬起眼来,那幽夜一般的深黑,便更浓了些。
这北地的冬夜本就漫长,再者冬寒凛冽,就总叫人觉着漫漫长夜最是艰辛。
偏这样的时候儿,外头又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就叫人寒毛根儿都要立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月桂听见动静,忙起身儿到门边儿查看。
外头早有养心殿里的小太监跑来回话,就怕惊着皇后主子。
月桂听完了也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儿往里来,关了暖阁的门回话,“……说是个御前的奏事太监,惹皇上动怒,皇上下旨给拖出去打板子了。”
“谁呀?”廿廿眯眼。
月桂心下明白,便轻声道,“不是曹进喜,是个叫王进福的。”
廿廿抱着奶茶碗,掌心在那雕花上摩挲,感受那茶碗上的暖意,“王进福……真不是个好名儿。”
“嗯?”月桂倒有些愣了,“进福……也不好么?”
“怎么不好了,你倒与我说说。”棉帘子挑开,皇帝搓着手走进来。
月桂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行礼。
廿廿便乐了,赶紧伸手将自己的奶茶碗塞到皇帝掌中去,“皇上焐焐手。”
皇帝反手便也包住了廿廿的手,“……这屋子里这么凉,倒叫你跟着受苦了。”
每年冬日宫里的炭都消耗极大,尤其是上好的红罗炭,便是皇帝和皇后的份例本是最多的,可是如今皇上厉行节俭,廿廿便也将自己的红罗炭减半了使用。
她的寝殿里,也唯有暖阁里的炕叫熏着。
“皇上还说我受苦?”廿廿冲皇帝做了个鬼脸,“我的手可没像皇上的手这么凉……”
因这几年西南用兵的军费耗费巨大,且今年又赶上永定河决口的大洪水,朝廷支出极多。皇上说厉行节俭,便是从他自己身上开始俭省。只在用炭这一项上,原本养心殿东暖阁的大火盆,每日例炭十斤。因皇上每日里都在东暖阁召见大臣和处理国务,故此这东暖阁的火盆是一整个冬天都停不下来,这样算起来前后便要烧四个月,合计一百多天。
这样,一个冬天,单这养心殿东暖阁大火盆的用炭,便要在一千斤以上,费用可想而知。
皇上便从这一项上开始节省,命白日里有阳光的时候,便不准烧东暖阁这个大火盆。结果每日里皇上召见完了大臣、忙完了,太阳也都下山了,他的手就都是冷的。
只是他终究是天子,便是手凉也不能叫外人知道,只赶紧跑到后殿来,到廿廿这儿来暖和暖和。
两人手握着手,缓缓暖了起来,可是外头那叫声还是凄厉依旧。
皇帝凝视着廿廿,皱了皱眉,“没惊到你吧?今晚儿没风,倒叫他这动静都拢在宫墙里了,没散了开去。”
廿廿含笑摇摇头,“皇上又当我是什么人啦?就这么两声叫唤,就值当叫我受惊了?”
皇帝轻轻叹口气,“爷跟前的一个内奏事太监,叫王进福的。今儿几次三番在爷面前多嘴,爷给过提醒了,还没眼色;且又全都是朝廷大事,这些事儿岂容得一个太监置喙?爷这便打他一顿,不光是叫他自己长记性,也是给内奏事处的太监们,甚至是宫里所有的太监们都提个醒儿,叫他们别忘了他们自己的身份!”
“如今是大清,不是前明,没的叫他们一手遮天去,当天子不存在!”
廿廿便也眯了眯眼,“若是小事儿,都是自己的家奴,说两句倒没什么。倘若是国事他们还想掺和,那打一顿就都是轻的!”
皇帝点点头,“对了,方才你说王进福这名儿不好,是打哪儿说起来的?”
廿廿见皇上暖和过来了,这便吩咐月桂他们摆上晚晌来。
小炕桌摆好,廿廿亲自给皇上满一杯酒。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才是这北地冬夜最动人的小物件儿。
等酒带来的暖香在暖阁里四溢了开,廿廿这才不慌不忙道,“前儿翻内务府的旧底档,正巧儿翻到乾隆二十八年的一场火去……”
皇帝长眉轻挑,“哦?你瞧见那场火了。”
廿廿因为年轻,乍然执掌后宫,对过去的事儿知道得总有些少,这便每日里做功课,重翻内务府在乾隆年间的底档。一来是学经验,二来也是防微杜渐。
宫里怕火,故此乾隆二十八年的那场圆明园里的大火就格外吸引了廿廿的目光。
而这场大火,在皇帝心底也还留着重重的烙痕。
——这场大火,就正是当年五阿哥永琪在九洲清晏将乾隆爷给背出来的那一场火。
那一年距离廿廿出生还有十多年呢,故此五阿哥永琪的往事廿廿还不知道。可是皇帝何尝就能忘记了去。
原本永琪在诸皇子之中,因一则年长,二则素有声望,原本是颇多人心中的储君人选。再加上那年大火之中,是永琪将乾隆爷给背出来的,许多人都认为五阿哥这一下儿就更稳了。
可是说也奇怪,偏就在那场大火之后,乾隆爷却对永琪母子越发疏远,甚至于永琪之后不两年就死了。永琪死后,才有人传说,那场大火起得有些怪;而且当时九洲清晏里那么多侍卫,竟没人去救乾隆爷,好像是一起等着五阿哥冲进来独得那功劳似的……
那时候的皇帝其实也还小,还不满三周岁。与当年的永琪并未有任何在储位上的竞争去,倒是那时候永琪威胁到了嫡皇子永璂去。
那件事儿当初虽然迷雾重重,可是对于尚且年幼的皇帝,以及压根儿还没出生的廿廿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故此皇帝也没多说,只伸手揉了揉廿廿的发顶,“说说,当年那事儿又跟王进福有什么干系了?凭王进福的年岁,那会子还没进宫呢。”
廿廿便“扑哧儿”乐了,“可是内务府的底档上偏偏白纸黑字地写着,那会子就有个太监王进福啊!”
“啊?”皇帝都给吓了一跳,有点儿发懵地凝注廿廿,“你……故意吓唬爷呢吧?王进福还没爷年岁大呢,那时候儿宫里哪有他!”
哪有不到三岁的小孩儿就净身进宫当太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