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已然下旨,五日后,亦即二十三日,大行太上皇的梓宫将从乾清宫挪出,奉移到景山观德殿去。那皇上守孝所居的倚庐,便也要随之更换地方儿,挪到距离观德殿更近的地方去。
皇帝点点头,“此处,是皇考龙驭上宾之后……我离皇考最后的、最近的地方。”皇帝已然是竭力克制,然则还是红了眼圈儿去。
廿廿喉咙也是发紧,赶紧克制住,只伸手去默默地握住了皇上的手。
太上皇的梓宫,从乾清宫挪到景山,然后再奉移到皇陵去……终究是要一步一步,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而这天下,唯有他们夫妻两个,执手相望,再没有背后那个老人家无声的荫蔽。
廿廿摁住心绪,努力放松下来,眼波轻轻流转,“妾身此来,是来‘犒君’的。”
“嗯?”皇帝眼圈儿发红,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廿廿捏了捏皇帝手心儿,“皇上是君,不是军,故此啊妾身是来‘犒君’的。”
廿廿点到即止,并不说破具体的缘故。
可是皇帝反倒放松下来,轻哼了一声,“还以为你心疼爷,原来却是犒赏。爷倒失望了”
烛光摇曳之下,廿廿眸光晶璨,“皇上若是病了、累了、困顿了,才是我该心疼皇上的时候儿;可是眼前,皇上杀伐决断,恩威并用,使得朝堂风气为之一清……正是皇上意气风发之际,哪儿该是我心疼皇上的时候啊?”
“所以我才是来犒君的,只为想皇上表达我这满心里的敬佩还尚且不够……”
皇帝长眉轻挑,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来。
“治罪和珅、福长安,也是你亲自带人办下的,又不是爷一个人的事。”皇帝目光温暖,如这冬夜里跳跃的灯火,熨进廿廿心底。
廿廿轻声道,“若论这动狠的,妾身是钮祜禄氏,是天生的狼女,办起这样的事来倒是容易。可是便如这自古以来,都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的道理一样,妾身奉皇上的旨意,带额驸大臣侍卫们拿下和珅与福康安;可是妾身却没本事稳定住他们两个遽然被擒之后的朝堂。”
“凭他们两个当年在朝中的地位,他们两个骤然被擒,必定引起朝堂巨震。若是在旁的朝代,或许都可能酿成一场大祸……可是再看皇上,不过十五天内,一切都已经料理停当,皇上将整个朝堂全都稳稳掌握在手心里,没人敢因这件事而又半点的异动。”
“皇上这睿智,不亚于列祖列宗打江山的魄力,妾身只敢佩服到五体投地。”
皇帝眸光轻暖,摇摇头,“爷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
廿廿轻叹一声,上前伸臂圈住皇帝的腰,抬眸定定仰望皇帝的眼睛。
“这便是皇上的圣君仁心之处。明明做到了历代帝王都做不到的杀伐决断——便是当年康熙爷擒鳌拜、太上皇忍鄂尔泰和张廷玉,那都是要多少年的预备呢;可是皇上不过一夕之间,前后总共才十五日啊!可是皇上却无半字居功,反倒说自己没做什么……”
皇帝眉眼舒展,揽着廿廿,故意逗着她往下说,“那你觉着,爷又做了什么了不得去?拿和珅和福长安,你都能办到,爷不过是擎等着现成的罢了。”
廿廿轻轻摇头,“所谓圣君者,当机立断,力挽狂澜,整肃朝纲;而圣君者,却未必都有皇上这般的仁心。圣君易得,仁心难寻。”
“凭和珅大罪,皇上对和珅必定深恶痛疾,若按历朝历代的做法,当天子诛杀逆臣之后,便必定在朝堂之上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大笔清算逆臣家属、党羽。”
“以和珅的大逆之罪,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可是皇上非但并未牵连和珅九族,便是和珅的妻子儿女,亦全都未受波及。即便这内里有十额驸和公主的缘故,然则他毕竟还另有其他亲人,皇上也一并放过。”
“便是和琳,本曾构陷福康安,用兵苗疆又曾掣肘,罪大于功,可是皇上还是给丰绅宜绵留了世职去,可见皇上恩遇之厚。”
“除了和珅和琳族人之外,更让妾身佩服的是皇上在朝堂之上的举措。皇上只追究和珅和琳,便是对曾经阿附和珅的大臣予以叱责,然则皇上并未当真施雷霆手段加以惩处。便是苏凌阿、吴省钦,皇上只因他们的年岁已经到了让他们休致回家,皇上还加恩准他们‘原品休致’,保留了他们回家之后的待遇去。”
“而吴省兰等,虽为和珅曾经的心腹党羽,可是因尚未到年纪,而且依旧还有可用之处,皇上非但没有治罪,依旧还将他们留在朝中任用。便是前儿,皇上还授吴省兰为礼部侍郎,皇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依旧肯任用他,足见皇上这心怀之广。”
廿廿说着忍不住轻轻拍了拍皇帝的肚子,“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皇上这肚子里啊……”
廿廿说到这儿却不说了。
倒惹得皇帝心痒,抓着廿廿的小手追问,“怎么着呀?”
廿廿却随即皱眉了,摇摇头,“皇上的肚子怎么都瘦没了?不成,皇上这肚子里若连水米都不装了,那还怎么装其他的呀?”
皇帝这个无奈,长眉舒展,几乎露出一个微笑来。
他知道,廿廿自是听说了前儿个总理丧仪王大臣们,因为他哀恸沉挚,天颜减瘦,而联袂上奏,恳请节哀的事。
大臣们的奏请,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她却不放心,故此这才特地今晚上过来,将话题引了过来。
皇帝舒心轻叹,将廿廿揽了揽。虽在孝期里不能造次,但是这样轻揽肩膀的亲昵,也可令他心下稍微松快些。
他却故意歪头看她,“怎么,爷清减了些,竟难看了么?”
廿廿无奈地摇头,“怎么会?”
还别说,皇上这一清减,倒跟长脸清削的绵宁更为相像了。
廿廿轻轻拍拍皇帝肚腹,“只是皇上这肚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若也跟着变小了,皇上想,大臣们会不会担心皇上终究还要继续跟他们算账呀?”
皇帝不由得微微挑眉,旋即淡淡轻勾唇角,“哼,你可说了,爷是仁君。仁在心里,不在肚子上。”
廿廿点头,“包子馅儿大,不在褶儿上。”
皇帝一个没防备,好悬笑出来,“你你你,你这是说爷皮儿薄馅儿大呗?”
廿廿这才高兴了,伸臂又抱了抱皇帝,“爷刚独理朝堂,来日方长。如今和珅与福长安已然伏法,爷便也放下些心来,也叫朝堂上文武百官们能跟着松一口气下来。”
“过去已去,将来正来。皇上扫清了灰烬,这便该重新亮亮堂堂为了未来而忙碌了。”
皇帝轻轻点头,“你说得有理,爷自己虽已然放下了心,可是大臣们看不见。爷得胖点儿了,叫他们也跟着松口气。”
夜色渐深,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儿。
廿廿看着皇上将她带来的嚼咕都吃完,这才起身向外去。
还没等出门儿,门槛外又出现了二阿哥绵宁。
绵宁赶紧给廿廿请双跪安。
廿廿点头,“二阿哥还没回去呢。时辰不早了,已将下钥,快回去吧。”
绵宁低低垂首,任夜色将他的眉眼和神情尽数湮没,“儿子先恭送小额娘回宫。”
皇帝点头,“也好。你去送送你额娘,朕也好放心。”
虽说绵宁是成年皇子,但是因为从小跟廿廿有那样一段情谊,故此两人感情原本深厚。
再者,当年孝淑皇后薨逝之后,太上皇和皇上都下旨,将绵宁托付给廿廿抚养——尽管当时二阿哥的年纪已经大了,可因廿廿是继位中宫,故此依旧有鞠育皇子之责。
这便由成年皇子送廿廿回宫,按着宫规,也并无不妥。
廿廿便点头,“那边有劳二阿哥了。”
廿廿出宫门直接上轿,绵宁在轿旁步行护卫着。
这一次,与上一次两人沉默同行不一样,倒是一向性子沉默的绵宁,主动拉起话来。
“……小额娘从前,倒是少来上书房吧?”
廿廿想了想,便也点头,“我虽进宫早,又是为侍读,可是这上书房却是皇子皇孙和宗室子弟、备指额驸们念书的所在,便是公主都不便来,我自也没法儿跟来。”
“不过倒也好奇过,十岁之前还方便四处走的时候儿,倒是来这边儿上,远远地往里瞄过。”
“若不是这回皇上以上书房为倚庐苫次,我还真没什么机会进来瞧瞧。”
绵宁说了一句话后,却又沉寂了下去。
廿廿心下也是叹息。
二阿哥是孝淑皇后之子,孝淑皇后的性子又一向严厉,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更是寄予厚望。可是厚望本身,却也是沉重的压力,故此叫二阿哥从小便年少老成,越发养成了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
半晌,二阿哥终于又说话了,“……只是以后,小额娘便又要少来了。”
廿廿也道,“是啊,四日之后太上皇梓宫奉移景山观德殿,你汗阿玛的倚庐便也要随之挪出上书房,换地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