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就是皇上的额涅,孝仪皇后啊……
太上皇抬眸静静看着廿廿,面上并无半点悲伤,反倒是释然地笑了,“我啊,就要去见她了。我啊,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廿廿实在忍不住,急忙扭头去抹了一把眼泪。
“……汗阿玛,媳妇知道您想念皇额娘,可是,可是您还要陪着皇上,守着这大清江山呢啊!”
太上皇喘息有些急促,有些说不出话来。
廿廿也顾不得旁的,忙一把抓住了太上皇的手,紧紧攥着,“汗阿玛,汗阿玛……您别急,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那边厢皇帝闻讯也已经奔了进来。
太上皇攥着廿廿的手,侧眸静静看着她,一行老泪静静流下。
老人家说不出话来,廿廿却都听明白了。
她用力点头,“媳妇会的……媳妇会,带着皇额娘和汗阿玛双份的恩情,好好儿地陪伴着皇上,守护着大清江山……”
皇帝也落泪,上前一起握住太上皇的手,“汗阿玛,没事的……您别多想,您会好起来的。”
廿廿早已控制不住自己,泣不成声,却又不敢在太上皇面前放肆流泪,这便轻轻地抽走了自己的手去,转身奔开。
她先去看绵恺。
在这样的时候,越觉亲情的可贵。这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上家人能够都守在身边啊。
哄着绵恺睡下,廿廿却又不放心,回自己的寝宫赶紧换了换衣裳,这便又赶回了养心殿。
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太上皇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所有人都明白,太上皇的天命已经到了。便是集合人间达成的太医院,也是无论任何珍贵的药材、什么天下圣手,都已经无力挽回。
太上皇自己心下更是明白,故此更是紧紧地抓住皇帝的手,时醒时睡地,只要神智清醒一点点,便喃喃地交待给皇帝几句。
事已至此,廿廿反倒不再落泪。
她肩上有更重的担子要扛起来,她眼前有更艰难的路要走下去,因为她已经被太上皇扶到了眼前这个位置上,她方才更已经答应了太上皇。
她虽年轻,可是一言九鼎。
眼前的时光艰难,仿佛一点一滴地窒重;可是却又分明流逝如水,任凭人力如何挽留,都挽留不住。
太上皇的话,渐渐地越发模糊不清,与艰难沉重的呼吸声混在了一起。
廿廿唯有屏住呼吸,宁肯不喘气儿,也想尽量多地听懂、记住太上皇的哪怕一个字去。
沉沉黑夜渐渐远去,东方既白。
太上皇仿佛也受了天亮的鼓舞,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
可是虽清晰,却叫人有些不容易听懂了。
他抓着皇帝的手,一再地说,“开国之君,打仗;守成之君……打猎啊。”
皇帝微微蹙眉,悄然回眸来看廿廿一眼。
廿廿忙上前,与皇帝一同并肩跪着。
太上皇又看廿廿一眼,气息重又浊重起来,“……猪肥了,祭祖啊。”
廿廿也有点儿愣。
太上皇说的是坤宁宫家祭的事儿么?她是中宫,坤宁宫家祭由她主持,这大过年的祭祖是要杀猪的。
太上皇说完这些,已是气息涌动,又陷入了昏沉的状态,说话再难听清了。
只是,太上皇攥着皇帝的手,却始终都没撒开。
辰时,太上皇帝终究还是松开了那只紧紧攥着皇帝的手……
皇帝大恸,扑上前去,以头撞床。
廿廿紧紧地咬着牙关,只静静地落下泪来。
她留着清晰的嗓音,用唯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对着太上皇说,“若有来生,让我当您的长辈,护您一世周全。”
周遭已经预备好的人,上来为太上皇小敛。
皇帝捧足大恸,几乎晕厥。
廿廿含泪轻轻伸手握住皇帝的手,“皇上……莫负汗阿玛嘱托。”
皇帝微微一静,定定抬眸望来。
廿廿点头。
皇帝缓缓止住悲声,握着廿廿的手,毅然起身。
皇帝亲自将太上皇的遗诰晓谕天下。
太上皇遗诰中说:“朕体气素强,从无疾病。上年冬腊,偶感风寒,调理就愈,精力稍不如前。新岁正旦,犹御乾清宫受贺,日来饮食渐减,视听不能如常,老态顿增。皇帝孝养尽诚,百方调护以冀痊可。第朕年寿已高,恐非医药所能奏效。”
太上皇将自己身子的状况,归结于着凉受寒。可是廿廿还是心痛如绞。
她总是忍不住想,倘若乾清宫、交泰殿那一场大火之后,太上皇不是用他老人家自己来扛下天谴……或许本不必至此。
乾清宫只用一年便修好了,可是这样的奇迹却终究仿佛是太上皇为自己修好的停灵之所——若知如此,她倒不希望乾清宫能一年就修好啊!
倘若乾清宫的修缮,也要如康熙年间太和殿似的,修上它十八年去,那是不是太上皇老爷子的天寿还能再延长十八年去,啊?
老爷子护着皇上和她,独自将那一场大火扛了去;可是等乾清宫修好,老爷子便被上天给……带走了。这究竟是天数如此,还是,只是一场巧合啊?
倘若当真是天数,她宁愿彼时自己扛下来,至少不能让老爷子全都一个人来背负。
廿廿心底在哭,可是却要极力克制,让自己这一刻保持冷静。
她冷静地听着皇上亲自诵读完太上皇的遗诰,然后在最后一句,为太上皇的治丧而分派人手。
皇上说:“至一切丧仪,著派睿亲王淳颖、成亲王永瑆、仪郡王永璇,大学士和绅、王杰,尚书福长安、德明、庆桂,署尚书董诰,尚书彭元瑞,总管内务府大臣緼布、盛住总理。”
所有接旨前来的王与大臣们,皆跪倒哭着接旨。
廿廿的目光静静从他们面上滑过。
几位总理王,成亲王和仪郡王是皇上自家兄长,睿亲王也是皇上最为倚重的亲王;总理大臣之中,王杰、董诰等,都曾是军机处中与和珅一派分庭抗礼的人物;
其余总理内务府大臣里,盛住是孝淑皇后兄长,缊布是淑嘉皇贵妃侄儿、成亲王舅舅的儿子……
便是以一群至亲、重臣,将和珅、福长安两个团团围在了当中。
可是这些王和大臣却都是身份早定的,不会引人半点怀疑。
廿廿又深吸口气,目光与皇帝相接。
此时养心殿内外早已跪满了人,所有在京的宗室王公,还有三品以上官员,全都已经在此处。这当中,自然还有和珅的姻亲、师生、党羽去。
尤其是那些宗室王公们,更是心思难以揣摩。
廿廿心下微微一动,静静凝望着皇帝,缓缓行礼,“妾身宜率六宫剪发成服……妾身需暂行告退。”
皇帝凝望着廿廿,便也缓缓点头,“好,皇贵妃去吧。”
廿廿的心跳有些厉害,她离开太上皇寝殿,没有回她在养心殿里的围房去,而是直接出了养心殿,往东六宫走。
避开养心殿里的群臣,到了僻静之处,廿廿毅然吩咐,“请七额驸、前銮仪使布彦达赉来!”
布彦达赉是二阿哥的岳父,也是她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人;七额驸更是超勇亲王,被太上皇视若亲子。
少顷,是布彦达赉先赶到。身边还带了廿廿的二弟和世泰——和世泰也在銮仪卫任职,乃是布彦达赉的麾下。
可是布彦达赉除了和世泰之外,还多带了一个人,倒叫廿廿看罢微微皱眉。
布彦达赉另外带来的人,正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一等果毅继勇公——明安。
可是来既然已经来了,且明安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大当家的,是承袭老祖宗额亦都的嫡系之人,想来好歹也该有老祖宗的勇气和血性在。
接着,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为首的几位蒙古额驸也都到了。
廿廿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今日有事,皇上和朝廷,都要仰仗各位出力。”
几人都不知道廿廿是在说什么,不过见廿廿如此,况且是选在太上皇刚刚宾天之际,便都知道是顶顶关天的大事。
几人对视一眼,全都毅然双膝跪倒,“奴才听候皇贵妃主子调遣!”
廿廿静静抬眸望向高天。
此时皇上得留在养心殿,得在那些宗室王公和大臣们的眼皮子底下,故此不便离开办事。那此时,能办此事的,唯有她这位大清的女主人!
廿廿也紧张,心下也是突突跳得厉害。可是此时此际,唯有她才能办到此事。
廿廿略一犹豫,还是又吩咐,“去请二阿哥来。”
廿廿眼角扫过,果然看见布彦达赉和明安面上都松了一下儿。廿廿明白,这二位的心,自然是在绵宁那边的,听见她叫绵宁来,知道此事对绵宁有利,他们是高兴的。
绵宁来得慢了些,因他是唯一成年的嫡皇孙,正在太上皇小敛之时跪倒尽孝。
绵宁一见廿廿的神情,还有在场几人,不由得面色也是微微一变。
廿廿来不及多做解释,轻声道,“……待会儿,我会叫人请和珅大人前来。”
绵宁聪明,已是猛然一震。
廿廿再深吸口气,轻声道,“你只在这儿看着就行。凡事,自有额娘在。”
绵宁霍地转眸,定定望住廿廿。
额娘,不过只是比他年长六岁的年轻女子罢了。甚至,她的个子比她还要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