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宁的凝视,廿廿却全没看见。
她只小心召唤她二弟和世泰过来
和世泰是乾隆四十六年的生人,比绵宁大一岁。
廿廿终是不放心明安,悄声嘱咐和世泰,待会儿先想法子将明安支开。
从前和珅煊赫的时候,想要与弘毅公家连宗,这明安身为大宗公爷,十分殷勤地去办这事儿,乐见和珅终究成功地与弘毅公家连了宗,成了堂房的亲戚。
以明安与和珅从前的这份交情,廿廿对明安不放心。
和世泰虽不知姐姐是何用意,但是姐姐既说了,他便沉心去办。
看和世泰带了明安暂且离开,廿廿才深吸一口气,转头望住四喜,“……去请和珅大人前来,就说我有话要与和珅大人说。”
绵宁的心也跟着跳得急了,赶紧说,“小额娘!不如,让儿子去引他来。”
廿廿摇头,“不,我一个妇道人家,唯有我请他来,他才会全无防备。”
这些年与和珅曲意私交的情分,这一日终于能派上了用场。多年相处下来,和珅已经将他自己当成了她唯一能倚重的母家亲族,故此廿廿单独请他来说话,他断不会起半点疑心。
而若不是廿廿,换成绵宁或者其他任何一个男子,以和珅的性子,断不会只身前来。
四喜沉一口气,躬身去了。
早晨的日光都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时辰过得更是有些慢,像是被淤塞了的沙漏里,勉强一颗一颗流下的沙。
不知过了多久,实则不过是不大一会子,宫墙夹道里传过巴掌声来。
那空空的叩掌之声,外人听不出区别来,可是一向都是在宫里作为特殊的信号在传递着。唯有久居深宫者,才能听得出内里的门道来。
绵宁也听懂了,微微一颤,已是忍不住要拉出腰中小刀来,半侧身挡在了廿廿的身前。
绵宁是成年皇子,便是他入内请安,也不能带兵器。他腰中的小刀,是领宴的时候切肉用的。只能割猪肉,不能一刀要了人命去。
看他这动作,还带着一点子孩子气。廿廿有点儿想笑。
还有,在这样的紧急之下,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还能抽刀挡在她身前……便不管此时在绵宁和绵恺之间有多少的波诡云谲,却也叫她都觉,从前的那些时光全都值得了。
廿廿伸手按住绵宁的手臂,加了手劲,警告他将小刀收回去。
宫墙夹道拢音,此时已经不便用语言来传达任何的信息,只能用手势。
绵宁垂眸凝着廿廿按在他手臂上的手……已经不知道有多久,她再没有对他如此亲昵过。是不是自从有了绵恺之后?为了绵恺,她已是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地,与他疏远了去。
迎着少年眼中的迷惘,廿廿心下轻叹一声,只得再加劲拍了拍。
这时候,不是该分心的时候。
幸好绵宁终是皇子,天生也警醒,这才赶紧将小刀收了回去。
只是,他收回去的只是刀,却未曾收回脚步,依旧半步在前,斜下里挡在廿廿前面。
说时迟那时快,巴掌声已经次第传到了一道墙之隔。
廿廿忙手势示意,令众人先行各自藏身,避免令和珅尚未走近之时起疑。
布彦达赉、七额驸等人,本就都是武将出身,伸手都是利落,立即散开,各自藏好了。
绵宁有些犹豫,终究也叫七额驸一把给拽过去,一起藏好。
廿廿偏首,望身边的星桂。
星桂含笑抬眸,迎上廿廿的眼睛,“奴才从未离开过主子身边儿。若主子身边儿没有了奴才,那才反倒叫人生疑了。”
廿廿含笑点头,伸手轻轻握了握星桂的手。
廿廿自己也已经预备好了,一枚金钗早已事先藏在了袖口里。钗子的尖儿已经事先加工过了,尖利而又有毒。
和珅也是銮仪卫的出身,况且是满人男子,多年来弓马不辍。倘若和珅到时候惊觉,反倒要来挟持廿廿的话,廿廿会不客气地反手将这枚金钗斜刺和珅的颈项!
而星桂,也会同时以另外一件簪子,刺和珅另外一边颈项。
只要到时她们两个身边只有和珅一人,那么她们两个绝不会让和珅讨到什么便宜去。
宫墙上的小门“滋呀”一声,缓缓打开。和珅的脚步声已然回声笃笃而来。
廿廿深吸一口气,面朝那个方向站稳。
和珅转过墙角来,已是看见了廿廿,便远远就恭恭敬敬地垂下了箭袖,双臂下垂,恭谨地一步一步向前来。
在十尺开外,和珅已经跪倒,“奴才奉内旨前来,不知皇贵妃主子有些吩咐。”
十尺,有些远。
廿廿深吸一口气,泫然若泣,举袖按了按眼窝,“和大人你可来了……隔墙有耳,请你近前来说话。”
和珅不疑有他,这便恭恭敬敬起身,向前又走了几步,重又跪下。
和珅虽说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又是十公主的公爹,与外臣自有不同;但是终究在拜见内廷主位的时候,还是规矩要更严谨些,故此他并不敢贸贸然再往前来。
和珅往日里守着规矩,自是好的,可是今日,他若隔得太远,却不好办事。
廿廿便再哽咽一声,说出话来已是嗓音沙哑——这都是真的,这两日亲自守在榻前送走太上皇最后一程,她的嗓子早已哑了。
又是正月里,这宫墙夹道里寒风一吹,便是打着唿哨的,更是轻易将廿廿那沙哑的嗓音都给吞没了。
廿廿动了动嘴,和珅自是什么都没听清,不由得抬眸望廿廿。
廿廿红着眼圈儿,再伸手召唤,“隔墙有耳……和大人,请你再近些。”
和珅抬头看看廿廿,又看看身周裹挟而过的风,这便起身再度向前走了几步。
已是到了六七尺的模样,虽说已经够了扑身而上的距离,只是……这一举不容有失,否则一旦和珅脱逃,惊动养心殿里的众人,就可能将会给朝廷带来难以估量的危险。
廿廿便又叹口气,眼有泪光,却是缓缓平静下来,面上平添冷意,“和大人在朝中日久,对于前朝掌故都能了然于心,本宫倒有一件小事向和大人请教。”
和珅微微眯眼,“但凡奴才知道的,皇贵妃主子尽管问,奴才知无不言。”
廿廿指尖轻轻拈住袖口,“……听说,雍正爷和大行太上皇登基元年,便已然立储。”
廿廿刻意就停在“立储”二字上,果然和珅也是面色一变,不用廿廿再召唤他,他已是自动又往前来了。
“回皇贵妃主子,的确是的。”
见和珅上钩,廿廿更为小心,她自己也倾身向前,做出一副恨不得想与和珅耳语的模样来,“可是乾清宫烧毁,‘正大光明’匾也化为灰烬了,和大人主持重修,可曾发现过建储锦匣了?”
和珅面色便又一变,谨慎地左右瞧瞧,不自觉又往前来。
“回皇贵妃主子……奴才未曾得见。”
和珅已到廿廿面前三尺余。
廿廿悄悄伸手捏了捏星桂的手,猛然断喝,“大胆和珅,妄议国储,心存不臣!来呀,将和珅给本宫拿下!”
太上皇龙驭宾天当日,皇贵妃这样一个刚刚年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昨晚通宵未眠,今日哭红了眼睛,小小的身子骨儿眼看着都要撑不住了。
更何况皇上登基三年多来都未曾建储,兴许就是因为太上皇还在世;可是太上皇既然已经龙驭宾天,那皇上必定要在一年之内先定下储君人选,以安社稷。
故此这个时候儿对于皇贵妃来说,最关心的理应就是立储之事。这一场争储大战自然应该从今日便要打响,故此和珅原本听皇贵妃说着这事儿呢,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乃是合情合理,故此他心下全无防备。
他全然自信,倘若皇贵妃要为三阿哥将来谋划,他就是皇贵妃唯一可以依赖之人。才三岁多大的三阿哥,拿什么来跟已经成年的二阿哥争啊?唯一有能力扭转乾坤的,只是他和珅啊!
到时候,他自然又是一桩拥戴之功!
带着这样的自信,便自然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哪成想皇贵妃这边陡然一转,竟喊出这样的话来!
和珅猛然起身,然则已是晚了,布彦达赉带銮仪卫,七额驸与几位御前行走的蒙古额驸,众人一拥而上,生生将和珅团团困住!
而二阿哥绵宁则是冲到了廿廿身前,护卫在了廿廿身前。
和珅原本还并不将布彦达赉和几个蒙古额驸放在眼里,他真正无法相信的是二阿哥竟然护卫在皇贵妃身前这样一幕……
他一声冷笑,刚想说他自己乃是太上皇旧日重臣,太上皇刚刚龙驭宾天,他刚奉旨总理丧仪,谁敢动他?难道不怕惊动太上皇在天之灵么?
可惜这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廿廿一声冷冷下令,“堵住他的嘴,万勿令他出一声!”
宫禁之地,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已然拿下和珅,可是倘若走漏半点风声,养心殿那边还不知会如何!
七额驸伸手,将自己的一块汗巾子给硬生生堵进和珅的嘴里去。
和珅纵然还有万语千言,这一刻却一个字儿都没机会说出口了。
他更不相信,自己今日,竟然败在一个小女子的手里!
一个,多年来一直被他视作手中棋子、只能倚仗他的深宫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