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谢谢公公,把那个关于我身世的故事,告诉了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刚到这里的那段时间,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我担心自己的身份被发现——就在我刚来这里没几天的时候,就亲眼见到附近村落里的一个年轻媳妇,被人说成‘鬼上身’,被家人用滚水烫,不给东西吃,还要每天喝泥尘泡的茶。
“我怕极了,直到我发现,家里年轻的兄长,也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直到进京以前,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的实感,在这里生活就像做梦一样,又或者说,从前的日子才是梦,我梦到自己有过一段漫长的人生,而今真正地醒来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柏奕,想起这些年来的彼此陪伴,又低下头。
“不,不是梦。两边都是真的。
柏灵沉默了一会儿。
“人应当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至少对我来说,这些故事给了我一些答案,生活里的很多事情也都是这样,直到到了这一刻,才能知道下一刻。
“如果当初,那对战火里的夫妻没有因为公公的怜悯被救下,我不会活到现在;
“如果公公不是因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抱定了拼死的决心也要保住我的性命,我不会活到现在;
“如果当初在战火里经过山道、与公公相逢的,不是我那个一向心慈手软的父亲,我不会活到现在;
“而如果……他当初不是被济慈堂收养,成为一个医者仁心的大夫,我更加不会活到现在……”
“我每次想到这些事情,眼泪都忍不住淌下来……
“‘我们的生命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每一次遭遇,都蕴含了一个新的或潜在的方向。从子宫到坟墓,我们与其他人紧紧相连,每一桩恶行,每一桩善举,都会决定我们未来的重生。’
“我现在能理解这段话了。”柏灵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明白了。”
“谢谢你们……真的。”
柏灵再次低下头,抬手擦了擦眼泪。
“前几天,我去乡下的大伯家,在那里听到了济慈堂的故事……我感觉这就像一种命运的预兆,就好像在我真正要履行我的计划之前,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对我说,这一切是可能的。因为我想做的这一切,曾经有人在这个世界里做到过。
“我并不是第一个,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也将成为其他人命运中的一环……虽然我还没有想好,离开了这里之后,具体要去做什么……
“但我知道新的生活在前面等我,我要非常小心,才能够得到它。”
柏灵吸了吸鼻子。
她平静了一会儿,等着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慢慢安定下来。
“我想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柏灵望着石碑,望着上面烫着红漆的“黄崇德”三个字。
“说起来,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和我到了这里之后,我都特别喜欢读小说话本,名人传记,尤其是那种漫长到讲述了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每一次读这些人的故事,就好像自己也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在这些故事里,最打动我的部分,永远是他们各自人生的至暗时刻。
“在不被认同,不被理解,甚至是被打压,被践踏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坚韧地守住了他们的信念,最后苦尽甘来,结局美好。”
“我常常觉得,这太了不起了,这真的太了不起了。
“他们怎么就知道后面会有转机呢?他们怎么就相信眼前的坎一定是可以跨过去的呢?”
柏灵微微皱起了眉,而后低声笑了笑。
“可能有些事情,就是要先相信,才会发生的吧。”
柏灵俯下身,在黄崇德的面前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黄公公,如果你在天有灵,请看着我吧。请保佑我这一次,能渡过所有的难关。”
从黄崇德的墓地离开以后,丘实一路送柏灵出了永陵的大门。
天色还早,丘实目送柏灵上了车,他一早就发现了柏灵从黄公公的墓地回来之后就红了眼睛,他心里有些感叹,但在永陵的这三年,他已经学会了在某些时刻保持静默。
丘实就这样目送柏灵的马车远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一些话想去和黄公公念叨了,于是他紧了紧袍子,也向着墓地的方向,缓缓而去了。
回程的路上,柏灵没有开窗。
马车里很暖和,她抱着还很温暖的小手炉,半蜷在软座上。
方才在外面被冻了好久,这会儿突然回到这里,柏灵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她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象,只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忽地一下,一声猛烈的马嘶,整辆马车开始减速,然而整个车厢却忽然向侧面平移。
柏灵一个趔趄,差点从座位上摔了下去,然而下一瞬,车厢又飞快地加速起来,让柏灵整个人都往后栽倒。
“柏司药!!柏司药!!停下!停下!!”
车夫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柏灵心中一紧,紧紧抓住马车的窗沿而后探身出去看——车夫正在后头在追赶着自己。
柏灵迅速转头,那现在赶车的人是——
没有人!
这里是山路,一侧靠山,另一侧就是陡坡……
柏灵忽然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几乎没有思考,就本能地推开了车门——她看见驭马的缰绳早已落在地面上,落在飞驰的马蹄间,这不是她伸手能够到的距离。
马车下大概是硌着了一颗石子,整辆马车都颠了一下,柏灵整个人又栽进了车厢之内,马车的车门也再次关了起来。
——那么现在跳车!?
山路狭窄,绝不能往陡坡的那一面跳,只能往靠山的一面,然而靠山的一面全是裸露的嶙峋巨石。
落在这种东西上面,真的吃得消吗……
可是再犹豫下去——
忽地外头又传来一阵马嘶,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抽打,整辆马车迅速减速,而后慢慢停靠在了路边。
直到这个时候,柏灵才惊魂甫定地推门跳下了车。
“十四?”她的声音因为惊吓而颤抖着,她四下张望着,“十四,是你吗?你跟着我过来了?”
寂静的山路上,没有人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