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857 天之涯,地之角(中)

类别:  | 原生幻想 |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 飞鸽牌巧克力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书名: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更新时间:2025-03-13
 
每次詹妮娅来这条街时,她不止是侦察“枪花”,也会去那个把她指引到这儿的面包房里转一转,跟店里的员工聊聊天。她怀疑过这家面包房跟“枪花”一样暗藏玄机,后来发现是自己多心,但前期投入的侦察时间并非全然无用。比如,她曾得知面包房的店主有一辆代步用的面包车,通常就停靠在街角不远处的公共停车场里。

她没空为盗用他人的车辆感到愧疚。事到如今这点小偷小摸真是不值一提了。不过,等她用钥匙解锁车门以后,赤拉滨还是提了个有点尖锐的问题:“瞭头,你有驾照吗?”

“我会开车。”詹妮娅说。这是她和马尔科姆瞒着她妈妈干过的坏事之一。

“这可不合适。而且这里的交通规则和你老家的也不一样呀。”

“没太大区别,我之前观察过路上的车。”

赤拉滨依旧坚持:“让我来开吧。”

詹妮娅略作掂量,最终同意了。反正监视开车的司机总比一边开车一边监视乘客简单。她让赤拉滨坐进驾驶位,自己则坐到他的斜后方。在正式交出钥匙以前,她还举起手里漆黑锃亮的家伙,对着赤拉滨的头比了比,又重复了一遍他们离开“枪花”时说过的话:“别跟我捣蛋好吗,船长?”

赤拉滨也依然爽快地回答道:“你说了算,瞭头!”

詹妮娅把枪放低了些。这时某个又冷又疙瘩的东西忽然压在她的腿上。她低头瞄了一眼,果然是菲娜从敞开的车门钻了进来。它像只取暖的猫儿般盘踞在她腿上,尾巴绕着她的手腕,而那双爬行类的细瞳原本呈现出接近停车场环境的黄褐色,此刻则慢慢变成细密斜纹的墨蓝,恰与詹妮娅穿的牛仔裤基调相同。体表肤色的转变增强了它的隐匿性,但却不能减少它外貌的凶恶。从普遍的宠物审美来说,它那轮廓嶙峋的头部与棘刺丛生的下颌都不讨喜欢,可看在詹妮娅眼中却很亲切,甚至觉得很安全。

她熟练地抚摸起菲娜的脑袋,用指甲轻轻地抓挠鳞片根部。菲娜眯眼享受的样子也很像一只撒娇的小猫,不过她并没忘记它实际上是很危险。这两个月来她时常学点蜥蜴科的知识,甚至把范围拓展到了麟龙类,想通过各种特征搞清楚菲娜的具体品种。但就像她老哥态度里暗示的那样,詹妮娅最终发现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的粗浅研究只让她明白了菲娜有多么不可思议,它那精于变幻的外形、幽灵鬼魅般的行动能力、倒钩状的利齿和生效奇快的毒素都是世人前所未见的,足以叫它成为一张克敌制胜的王牌。菲娜的智力也很高,绝不比受过训练的工作犬差劲——不过,詹妮娅得承认,它还没聪明到能完全理解人话的地步。她更没有想过菲娜能够口吐人言,直到它真的对她说了话。

这桩离奇事发生在她的艰难时刻。在她老哥失踪数日以后,她对那些以她老哥名义发来的消息已心生怀疑,然而又无从举证。当她彷徨不定地缩在床上,想知道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的时候,是菲娜悄然溜上她的膝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它那爬行类的面孔难以传达感情,但詹妮娅认为它是想安慰自己。于是她把它抱起来,任由它伏在她胳膊上,用坚硬多刺的脑袋轻贴她的脸颊。

紧接着她听到了那个从菲娜身上发出来的声音。“现在的情况不太对劲,”那个声音在她耳畔低语,“我想,你应该有所准备。”

詹妮娅差点把这个突然学会说话的小精怪扔出去,但她转眼就控制住了自己,不止是因为她对菲娜的喜爱,或是害怕遭到应激后的攻击。实际上,在听到那个声音以前,她自己已经有所预感。

“嘘,”来自菲娜体内的声音又悄悄说,“不要发出太响的声音,你现在待的位置是安全的……这里没有摄像头,但你要小心被自己的手机监听。有东西正在关注我们。”

那就是“米菲”第一次和她说话的场景。起初,詹妮娅以为它就是菲娜,后来才知晓它们并非一体,至少不是同一个意识。米菲是某种寄宿在菲娜体内而又能独立思考的生物。詹妮娅曾把它想象成一只小蚂蚁,或是长着嘴的绦虫,直到她偶然瞧见几根草茎似的细白管子从菲娜鳞片下伸出来。这一发现使她有点担心菲娜的健康,不过米菲宣称自己对宿主是共生无害的,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没错。

米菲向詹妮娅透露了许多秘密,却留给她更多的疑问。它自称这并非有心隐瞒,只是它被分离出母体的时间太早了——是的,米菲有一个“母体”,曾经就住在她老哥的家里(她想起了那个内壁总是特别粘腻的鱼缸)。正是母体在某个夜晚悄悄把它放进了菲娜的鼻腔内,让它沿着呼吸道一路爬进宿主体内。那时它轻得就像一根纤毛,因此思考和行动的能力都相当低下,内部存储的记忆信息也很有限。母体虽使它独立,却不希望它成长,因此一直在周遭环境中释放信息素,使它保持在休眠状态。直到母体离开以后,它才得以借着菲娜的营养慢慢长大,逐渐理解自己体内存储的信息到底意味着什么……换而言之,它开始有了“自我”。

米菲喜欢拥有自我的感觉,但仍很好奇母体去了何处。它已经把体内存储的所有信息都转变为了自己的思维记忆,可它被分裂出去时拥有的质量实在太小了,得到的母体信息也少得可怜。它只知道母体是从某座遥远的火山来到这块新栖息地,而带它来的人正是詹妮娅的老哥。除此以外这里还有另一个危险的监视者,就居住在她老哥的保险箱里。

保险箱并没上锁,但里头的东西被清空了。假如米菲没有撒谎,那么保险箱里的东西可能也跟它的母体一同离开了。它们离开的理由和时机难以揣度,不过詹妮娅很快想到了她老哥失踪的前一天。那天她刚从“枪花”回来,看见她老哥独自坐在客厅里,任由家门大敞。他声称是被人甩了,而他当时的样子也确实像是刚从黑牢里提出来的死刑犯,因此她才忍着什么都没打探。那是个重大的失误,她居然忘记了她老哥多擅长装可怜。这个事实细想起来挺别扭的,但詹妮娅必须承认,她老哥颇有几分用花言巧语哄得女人同情他的天资。对付这样的男人就得硬起心肠,实打实地给他脸色才行。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不止一次地询问米菲,因为她总觉得米菲并没把所有情报都告诉她。可无论米菲隐瞒了多少,它的确不知道她老哥的去向,只能提供几条笼统的线索:在它被分裂出去以前,母体刚听见她老哥和保险柜里的东西谈论他们遇到的某个敌人。那个敌人极度危险,并且就在她老哥的身边。因此,他们决定要一劳永逸。

不管和她老哥商量的家伙是谁,这个一劳永逸的计划肯定出了变故,才会导致她老哥一去不返。如果她还想对此做点什么,就必须非常小心谨慎才行。米菲教会她最好避开所有的摄像头与麦克风,而她自己则坚持在白天与安东尼·肯特碰头。因此她和菲娜(当然,还有跟着菲娜的米菲)总是分头行动,也免得叫路人瞧见她领着只外形可疑的大蜥蜴在市区闲逛。

作为菲娜体内的寄生者,米菲不止能和詹妮娅说话,它也同样能与菲娜进行思维交流,并且充当两者间的沟通桥梁。但它会不时向詹妮娅强调,它充其量只是个可靠的翻译,不能指望它控制菲娜做任何宿主不乐意干的事,比如绝食或自杀式袭击。如果它硬要这么干,很容易会叫宿主产生神经信号紊乱,呈现出近似癫痫的症状。症状的持续时间和损伤程度要取决于它们之间的对抗有多激烈。

詹妮娅根本没想伤害菲娜,因此一个翻译对她就够用了。有了米菲,她已经可以指挥菲娜作出许多驯兽师梦里才敢想的事,甚至可以制定专门的战术计划。今天凌晨,她趁天黑时打开窗户,让菲娜悄悄溜出家门,提前躲藏到“枪花”附近。她给它和米菲预留了充足的赶路时间,自己则在快到八点时才走出家门。这也不是她头次这么干。随着她老哥失踪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个嘀嗒不断的钟表声越来越响亮地回荡在她心头。她知道自己正在危险水域里越探越深,因此准备安全绳是必不可少的。

前几回和安东尼·肯特见面时,詹妮娅常常在小巷里和菲娜碰头,再让它躲进自己的背包,这样做最简单也最稳妥。可就是在昨天,她离开“枪花”时跟几个路人擦肩而过,不知怎么,她觉得那些人似乎都特别留意她的背包。不排除是她自己搞错了,但米菲总是强调某个东西在监视着她们——它也说不清那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只知道母体留下的信息警告它要尽量避免被电子设备侦察到。可想而知,假如詹妮娅带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在城区内走来走去,再想躲开一切私人或公共摄像头的监视就太不切实际了,除非她和菲娜能分头行动。这样如果她被抓住了,至少菲娜还能在米菲的帮助下做点什么。

这可能是她去调查洞云路206号前最后一次跟安东尼·肯特碰头,因此她决定要格外小心,确保事情万无一失。在走进“枪花”以前,她先去了和米菲约定碰头的小巷,在那个隐蔽的角落里翻出她网购买来的折迭式礼品包装盒。那是个金粉闪耀的墨绿色纸盒,表面有防水膜,可以结实到藏在蛋糕内部而不塌坏,原本是为她老哥生日准备的惊喜(或恶作剧道具)。眼下反正已错过了日子,所以她要用它做点别的。

她把菲娜放进纸盒里藏好,又用胶带细密地封好口,免得有人好奇地打开偷看。然后她抱着纸盒拐进了巷口几步外的面包房里。面包房的店主作为烘培师非常平庸,但却是个很有服务意识与变通精神的小生意人。他店里没有监控,而且后厨的隔音效果很好。詹妮娅每回光顾时都不忘买几样橱柜里最显眼、通常也最华而不实的小甜点,因此她早赢得了在生意空闲时跟老板闲聊几句的资格,还能理直气壮地索要点特殊的增值服务。她用比正常蛋糕还高的价格请老板为她完成一个给朋友的生日惊喜,他则爽快地承诺会帮她做得更逼真些,不会让藏在蛋糕里的礼品盒被提前压坏或弄漏。而且,直到把外层奶油切开以前,她那位过生日的朋友绝不会发现藏在里头的秘密。

詹妮娅先付了一半订金,承诺下午来取货时付剩下的;如果她不巧把这事儿忘了,或者没空过来,店主也可以直接把这个惊喜蛋糕送去隔壁的“枪花”。她的原计划是想先跟安东尼·肯特商量好,接着再去蛋糕店,请店主找人把这个蛋糕盒送到洞云路206号附近,那样她就不必亲自提着盒子过去,也许能叫米菲口中的监视着放松警惕。

事情发展得比她的计划更快。詹妮娅懊恼地发现,她原本自以为十分充足,甚至过度小心的事前准备根本赶不上事态发展的速度。那些看似她多心而幻想出的重重疑云之后露出了玛姬·沃尔这号人物,差点就真的把她逮住了。好在她还留了这么个生日惊喜,并且运气也相当不错。真的,她本来担心店主已经把她的事彻底忘了,直到傍晚关门回家都想不起来。幸亏他并没忘记,而是拖拖拉拉地来了,因为詹妮娅敢打赌,刚才那帮人内部出了点什么乱子。

要是马蒂陶允许送货人进店,或者亲自把东西拿进店里检查,事情会简单得多。可惜她没有詹妮娅期望得那么粗心,临场反应也快得出奇。当蛋糕盒里的菲娜逃出来时,她想也不想地将盒子朝街道扔了过去,接着一脚踢倒了倒霉的烘培店店主,牢牢踏住他的脖子。从她的视角看,把危险品送来的家伙准是个需要优先控制住的潜在威胁,但这个错误判断使她错失良机,等她再去瞧那只被她丢远的盒子时,里头黑乎乎的东西已经逃了出来,风驰电掣地穿过马路,直奔“枪花”刚刚打开而来不及反锁的前门。那个瞬间,詹妮娅觉得自己准是赢了。

赤拉滨顺利地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一路驶入人多眼杂的市区道路,再没有什么人跳出来拦截他们,这才让提心吊胆的詹妮娅稍稍松了口气。她把枪夹在膝盖下面,检查菲娜是否受了伤。她没在它的鳞片上发现明显破损,只有下巴底部沾到了星星点点的白奶油。这馋鬼准是躲在蛋糕盒里时就偷偷咬破了里头的纸盒,顺口尝了尝外头这些散发香味的怪东西;可它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或许要归功于它那鬼魅般的移速。

詹妮娅替它清理了一下奶油渍。当她这么做时,几根白色纤丝从菲娜嘴边探了出来。纤丝顶端长着米粒大小的圆珠,有点像蜗牛的触角眼,带有探寻意味地伸向詹妮娅。她立刻用手指把它们塞了回去,暗示现在不是交流的好时机。最好还是别让车里的另一个人知道米菲的存在。

赤拉滨正在聚精会神地开车,没有迹象显示他发觉了车厢后座上小秘密。这个人任何时候都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甚至比上回他们见面时更有兴头。他在等待红灯时突然对詹妮娅说:“你的小伙伴可真特别呀,瞭头。它是你哥哥带回家的?”

“对。”詹妮娅说,“你也认识我哥哥?”

“只是听说过他的几件事。”

“听你的心理医生说的?”

“唉,瞭头,我也不止有一个消息渠道嘛。当然了,我不应该当着你的面去说你家人的是非,不过至少你也得同意,你哥哥是个很值得去留意琢磨一下的角色。他总能给事情增添点变数。”

詹妮娅不太喜欢他用这种玩味式的口吻谈论她老哥,但不想显得太计较。而且,从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赤拉滨的意思。为了不落下风,她也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心理医生绑架了他?”

此时路口前的红灯已在闪烁,可赤拉滨还是扭过头来,用一种詹妮娅觉得很不舒服的神态望着她。那并不是幸灾乐祸或在台下看好戏的表情——就像他跟玛姬·沃尔说话时的态度——而是真诚到不加一丝掩饰的惊讶。他这种态度在詹妮娅的印象中实在鲜见。

跟在后头的车向他们鸣笛催促。赤拉滨又转回头继续开车。“唉,瞭头。”他熟练地调整着车速档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这件事……说实话,我想我有点感动了。”

“什么?”詹妮娅莫名其妙地问。

“你知道,作为旁观者通常不会喜欢这种情节。”赤拉滨没头没脑地说,“人们不愿意接受自己喜爱的角色犯低级错误,这种心态是很可以体谅的。我们不忍心看见一位勇猛正直的战士因为骄傲自负而丧命,或者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因为感情而失去理智,尤其是在牵扯到公义与私情的矛盾上……我当然也不希望看见这样的事,不过瞭头,就像咱们上次见面时说的那样,我个人是很喜欢你的脾气的,就像我欣赏咱们那位红大衣的玛姬一样。要是我有得选,准会让你这样的小姑娘来做主角。唉!我多不希望去伤害你的感情呀!”

“你到底想说什么?”詹妮娅有点急躁地问。

“我想说我在个人立场是支持你的,瞭头。”赤拉滨严肃地回答,“但我从不把对你的欣赏和你的成败联系起来。我不会强求你每件事都做对,尤其是你还这样年轻。可是我想你早晚也会自己发现,你没法把所有事怪在一个最方便的人身上。”

詹妮娅不喜欢他这种腔调,但听出来这家伙是不会把话挑得更明白了,因此她也不再追问,而是琢磨着对方古怪的态度。她觉得事情肯定是有哪儿出错了,并且大概率就出在她刚才问的那句话上。

“我哥哥失踪不是因为你的心理医生?”她试探着问,“他和这件事没关系?”

“噢,我想不能这么说。这件事跟他们两个都有关系。当然了,还有玛姬。真是个可敬的人呀,她得把两头都盯着,可想而知这活儿会有多难做。”

“我听到你和她说起末日和方舟之类的,那是怎么回事?”

“咱们脚下这颗星球可能会有大麻烦。”赤拉滨难得爽利地说,“有这么一颗定时炸弹——你就把它想象成比核弹危险一千倍的东西吧,很快就要从咱们头顶落下来了,或者该说是从脚底漫上来?眼下玛姬正想方设法要把炸弹弄走,可有一个不大厚道的人正在要挟她。我打赌她上午见过我们后肯定是去找这个人了。”

“这么说,我哥哥也在这个人手上?不是你的心理医生。”

“噢,他的命运确实取决于这个人的选择。”赤拉滨点着头,“不管周之前干了什么,瞭头,我担保咱们现在要面对的麻烦不是他,而是这个掌握你哥哥命运的人。他得为你哥哥,你的故乡,也许还有玛姬的命运负责……唉,人们常说应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话是千真万确的。”

“那么我们也得去找这个人。你知道玛姬·沃尔去了哪里吗?”

“我不知道,瞭头。而且我建议你也别再去追玛姬了,因为这会儿她肯定正头疼呢。如果你真想见到这个人,那么咱们就刚好顺路。”

詹妮娅抬了抬眉毛。她还以为眼下的局势是她拍板决定行程,而赤拉滨担任一个友好的俘虏兼成年司机呢。“你准备去哪儿?”

“洞云路206号呀!我可以保证,在那里你能找到所有你想找的人。”

这个答案颇合詹妮娅的心意。倒不是说她多么相信这位老朋友的诚信,但她今天本来就计划要去洞云路一探究竟。那地方从许多方面看都不同寻常:安东尼·肯特发现那里戒备森严;玛姬·沃尔又特意强调她去那儿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个地址正是在她老哥的“好朋友”家里。当时她看见的东西那么纷繁杂乱,很难分辨什么是重要的,但她还是注意到了那个地址,因为它是整个捐赠合同上为数不多的中文部分。她当时甚至没有能力把它完整地读出来,所以她选择用手机把它拍下来。

那已经是她刚来到梨海市时的事了。当时她能够预见到事情将变成今天这样吗?不,她只有朦胧却猛烈的危机感,并且把这种危机感的源头锁定在她老哥的“好朋友”身上。她决定要跟对方私下里谈谈,单独的,不让她老哥有机会在里头弄鬼,这样才能搞清楚她在雷根贝格的绿丘上究竟看见了什么。在雷根贝格,詹妮娅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只好直接杀去对方的老巢。她一定要弄清楚那个东西——在绿丘上和她说话东西——到底想对她的家人那么样。她本以为只要她和对方单独相处,没有她老哥或别的什么人在场,那东西就会忍不住跳出来戏弄她,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些爱折磨人的魔怪精灵一样。她确实感觉这东西有类似的天性。

可至少这一次她错了。她没有再见到过那个东西,只得到了她老哥朋友的招待。当她试探着问那个医学生是否知道自己的“第二人格”时,他的反应确凿无误地告诉她,这家伙绝对是知情的。詹妮娅向他质问那次绿丘上的邀约到底算怎么回事,他只是沉思地看了看她,说:“没关系。”

“什么叫做没关系?”詹妮娅问。

“那个和你说话的东西,我会解决掉的。你和你哥哥不会有事,但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哥哥比较好。”

“为什么?”

“他和那个东西接触没有好处。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这样对所有人都安全一些吧。你不用为这件事烦恼,如果真到了必要的时刻,我会和他说的。”

他说这话时毫不在意的姿态令詹妮娅印象深刻。在她的认知里,一个靠谱的人(比如她妈妈)要是能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话,那就说明这个承诺是十拿九稳的。这个人也的确有点奇妙的本领——他曾经瞬移似地出现在她度假的地方,不是吗?之后也是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周围的人却没有一点反应。就算不是这家伙会魔法,至少说明他还挺有钱有势,能整天坐着私人飞机之类的东西满世界乱跑。因此她暂且相信了他的话,放任他溜去了她老哥的家里。可是如今,她发现这恐怕是个错误。她真的不应该仅仅因为对方看着像个靠谱的人就轻易地相信他。这本来是个非常明显的问题:一个真正靠谱的人怎么会跟她老哥做朋友?

他请她等待。等到一个合适向她说明真相的时机。这种瞎话简直摆明了是在拖延时间,可连詹妮娅自己也无法解释她当时为何会听从对方的要求。她觉得在那一天,在那栋看似普通的屋子里似乎有种令人心神恍惚的氛围,人待在里头就会忘掉现实。她失掉了她平常拥有的那份敏锐与警觉,似乎想也不想就遵从了对方的要求。幸而,即便是在那种莫名其妙地昏了头的情况下,她对神秘事物的好奇心还是起了作用,令她在对方走后翻阅起案头的文件。这大概不符合做客之道,但既然这地方有一个会把客人单独留在家中,自己则落荒而逃的古怪主人,詹妮娅觉得所有放在案头而没被锁起来的东西都应该是默认对自己开放的。她翻阅了书架上的各类期刊,在一个最普通最边角的牛皮纸档案袋里找到了几份英文合同。它们被藏得如此漫不经心,简直没把她放在眼里。不过这一套没准会对她老哥奏效吧。她老哥就是那种对送到手里的、放在鼻子底下的东西懒瞧一眼的人,哪怕他自己也很熟悉这个伎俩。

如今这两个人都失踪了。不同于她老哥的一点是,那个人的失踪不止是见不到活人,而是音讯全无,真正像石沉大海一样。对此詹妮娅有种不好的感觉,她想问问赤拉滨是否知道那个人的去向,可也不知能否信任这家伙嘴里说出来的话。眼下可没有玛姬·沃尔的同伙在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加微妙;没人能为她验证赤拉滨口中说出来的话是否真实,而詹妮娅确实把玛姬·沃尔的警告放在了心里。她也无法忘记在她走出“枪花”前,马蒂陶那种强烈地想要对她说点什么的眼神。假如詹妮娅先前怀疑过他们的居心,至少在最后一刻,马蒂陶选择把枪口对准了赤拉滨而不是菲娜和她。因此,她按照那眼神里的意思拿走了枪。

“这可能会有点危险。”赤拉滨说,“我们这次应该小心行事。”

詹妮娅迅速地集中注意力,把之前发生在“枪花”的事抛到脑后。“小心行事”这个词从赤拉滨嘴里说出来显得好笑,但这次他的语气似乎挺认真。“什么样的危险?”

“唉,这要我怎么说呢?各种各样的危险呀。那里有玛姬的人看着,这是毫无疑问的;你哥哥和我那位心理医生也不是省油的灯——噢,别奇怪,瞭头,令兄的问题姑且不论,咱们那位心理医生在必要情况下肯定是会攻击我的。实际上我怀疑,他对我的敌意要比对你的强烈得多。”

詹妮娅提议道:“你介意把事情说得更明白点吗,船长?最好是能从头开始。”她发现这件事从半截听起只会更令人迷惑。可是赤拉滨连连摇头:“时间不够!时间肯定不够呀瞭头!我是很愿意给你说清楚一切你想知道的真相的,至少是我的版本的真相。可你要是想从头开始听,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咱们现在得稍微抓抓紧,这样才能赶上时机。”

“好吧,可你至少能告诉我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

“噢,我正是要说这个呢。在前头我跟你说的都是关于人的危险,但无论是玛姬还是周,他们的威胁和那个地方本身比都是微不足道的。瞭头,等到了那个地方你最好凡事都听一听我的建议,这完全是为了咱们两个好。”

“我听说那里是一个药企。所以里头是藏着某种病毒吗?或者是危险的实验生物?”

“病毒!”赤拉滨用明显是装出来的凶巴巴的语气说,“我怎么会怕细菌病毒呢?你们这儿的大部分细菌病毒对我都是不起作用的,因为我的生理结构跟你们不大相同。你也瞧见过那位马蒂陶拿枪打我的结果嘛。”

他腾出一只手,对后视镜指指自己的脑门。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浅浅的凹坑,不仔细简直瞧不出来。詹妮娅默默地抚摸起腿上的菲娜,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赤拉滨,有点跃跃欲试。“生物从来不是最危险的东西,”赤拉滨又继续说,“危险的是环境,瞭头,从来都是环境。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要打死一只咬人的狼对你们多容易呀,就算漫天飞鲨鱼也不算多难,可是污染、沙漠化、海平面上涨……对你们就不那么好料理了吧?”

“这和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关系吗?”

“咱们要去的地方,这么说吧,它的底部藏着一个大塞子。假如你们这儿是个空的小鱼缸,只要塞子拔掉,水就会立刻灌进来,整个环境当然也就改变了。在那种环境里,咱们可能连一秒都留不住。”

“你是说我们会死?就像被溺死?”

“那倒不太一样。”赤拉滨立刻说,“具体的情况要取决于运气。不过既然咱们谁也没有控制运气的本领,情况确实不太妙。闯进那里以后我们可能会遇到水,遇到火,遇到任何一种你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情况,取决于塞子被拔出来的时长。要是时间拖得太久了,那就连我也说不清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

“听起来你说的塞子更像是个异空间传送门,或者地狱的入口。”

“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我们在无穷地质学里通常不用‘地狱’这样的词。”

“什么地质学?”

“无穷地质学。”赤拉滨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这词对你有点陌生,瞭头,不过它其实一点也不难懂。这就像你们的宇宙学,说到底是要靠各种方法弄清楚那些我们到不了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还有它们生成的顺序和最后的结果。当然,还有它们之间对彼此的影响。有一批人,一批自古穿着长袍子、戴着尖帽子的人,认为那些我们去不了的世界之中存在一个完美地点,你可以把它称作是‘天界’,只要到达那里就意味着了解和掌握世界的一切。但那地方是轻易抵达不了的,你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抵达的,因为它被无数危险现象包围着,就像是漂浮在无底深渊高处的一个孤岛。这些带有危险现象的深渊在性质上非常致命,相信天界论的人就把它们统称为混沌海。他们认为混沌海的浪潮会定期涌起,涌到他们所立足的干燥土地上,把天界与混沌海的少量性质带入到相邻的世界中。他们正是依靠这一丝被浪潮稀释过的性质反向推测天界和混沌海底部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些情况下混沌海底部会生成一些孔洞,天然的或者人造的;海底的现象通过孔洞流入别的地方,那些在星层位置上和它们毗邻的随机区域。而这种孔洞,瞭头,那就是我所说的藏在洞云路206号的大塞子堵住的东西。你不难想象如果塞子拔出来会有多糟糕。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地狱之门被打开了。”

詹妮娅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这番话。经过“枪花”的事情以后,她对他说的内容没有一点惊讶的感觉了。她想了想说:“听起来我们得想办法加固塞子,把这个孔洞堵得更死一些。”

“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呀,瞭头。“赤拉滨赞叹地说,“愿意把这样的麻烦揽到自己身上可真是了不起。不过,要我说,咱们眼下还是不趟这个浑水为妙。你们的世界有它自己的恢复能力,对于小的孔洞,你只要用塞子堵住一段时间,止住流血和外界的细菌污染,它就会慢慢地愈合;虽然它会比原来的情况更脆弱一些,留下点愈伤组织,但只要没人再往上捅刀,事情就会慢慢地解决了。时间真是一种消灭大部分问题的好方法。”

“可是现在有人想把塞子拔出来,是吗?”

“我们可以说有这种趋势存在。”

他这种躲闪的应答顿时令詹妮娅微微起了疑心。“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船长?不会碰巧掺了一两句假话进去吧?”

“假话!当然没有!不过如果你要我保证全是真话……唉,这得取决于你怎么看了,瞭头。我只不过跟你复述了一种已知的理论,那些古时候爱戴尖帽子的人的理论,至于这种理论是不是真的嘛,我可不好说呀。”

“至少你自己觉得它是真的吧?或者有很多人相信它?”

“是有很多人相信它,可也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反对它,还有更多的人半信半疑。它不是唯一存在的理论,只是所有流行理论里最直观、最古典、最好接受的那一个。至于和它差不多同样受重视的理论至少还有两种呢。”

“哪两种?”

“溢出论。”赤拉滨十分老道地说,“这是一帮造机器的人提出来的。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天界’这种东西,也不相信浑然天成的完美。他们最多只承认不同地质会带来不同的特性和表现。并且,真正完美的东西只可能是他们自己构建和创造出来的。通过那些奇妙的机器他们早晚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世界,但在那之前他们能造出来的是一些封闭的小生态圈。这些生态圈内部已极尽理想了,可惜它们不能够独立存在,而是把构造矛盾的部分被排除到了他们的小系统之外,结果在整体系统上形成了平衡;他们的小生态圈完全合乎理想,而所有不合理的部分被那些奇妙机器圈定在模型之外,变成了致命的污染区域——他们一般管这个叫做‘高灵带’。”

詹妮娅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瞄着中央后视镜,与镜中的司机互相对视了一眼。“噢,是这样没错。”赤拉滨心领神会地说,“这理论挺难懂。他们说这个时通常还会配一大堆的公式。这就是为什么它不如天界论流行。不过嘛,有些人就是好这口呀,瞭头,他们可讨厌承认自己不是世上最聪明最伟大的思想了。”

“还有别的理论吗?”

“还有一种我很喜欢的说法。”赤拉滨说。他接着澄清似地补充道:“我喜欢这种理论是基于浪漫式的欣赏,这并不说明我支持它的正确性。”

詹妮娅挑起眉毛:“这世界是一个剧作家写出来的?”

“那可不够浪漫。”赤拉滨说,“这样的事早就有过啦!第一次很新鲜,第二次也不错,第三次就没意思了……咱们这个宇宙本身是一个活着的怪兽,瞭头,但它不是我们这样需要从外界摄取的生命,而是自给自足的。它不断地自我创造,使体内发生种种变化;接着它又自我吞食,把养育的一切作为食粮来消化,由生至死,循环不息,就如你们所说的衔尾之蛇。不过它吃的并不是物质或时空,而是变化、事件、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并不像在进食,更像是在做梦,我们都是为它的梦境提供素材的小小脑细胞,或者该说是构成脑细胞的基本粒子。总之,当时候到了的时候它就需要消化,需要把梦境清除。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我们可以说那种被称作‘高灵带’与‘混沌海’的现象本质上是它的消化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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