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齐政所说,嘉谷与违约合作社的官司有结果了。
虽然依据我国《民事诉讼法》及《合同法》,合同纠纷需要由合同签订地、合同履行地及被告所在地人民法院审理,三十多个合作社,要找十多个地区起诉,诉讼起来颇为麻烦,但这终究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
更何况,无论是嘉谷还是当地政府,都无意让其变成旷日持久的诉讼。
最早吃官司的江南省回民乡合作社,也第一个得到了判决。
——以社长为首的回民乡合作社管理层,因捏造并散布虚伪事实,损害嘉谷的商业信誉、商品声誉,分别被判决不同程度的拘役并处罚金。
——判决回民乡合作社合作社对解约负主要责任,并依据合同相关违约条款赔偿嘉谷公司各项损失。
这原本就是一个聚焦了很多目光的案子,在各方的推动下,时不时有媒体追踪报道,只要和社会没脱轨的,都知道了这么一桩官司。判决一出,多少目光重新聚焦过来。
而对于判决结果,显然没有达到所有人的预期。
有人觉得轻了,有人却觉得重了,网络舆论因此又掀起了新一波讨论。
“但轻重与否,只有当事人才感受最深。”记者武镭带着这个观点,首次踏入了江南省回民乡。
武镭是首次来到这边采访,但他没少看同行的采访视频,一踏入这片地界,就感觉很不一样了。
正值春播季,本应是一片繁忙的种植基地内,却弥漫着一股萧条气氛。
很多农民认为打官司是件丢人的事情,输了的官司更是丢人至极。现在他们见了记者能避则避,再无半点被告之前面对媒体的积极性。
武镭想了想,直奔合作社而去。
合作社门口大门半掩,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家靠在躺椅上,眯着眼仿佛是在打盹。
里面有激烈的争吵声传出来。
“大家都嚷嚷着要退社了,社长又不在,怎么办?”
“别跟我提社长了,要不是他的煽风点火,我们怎么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散了算了!”
里面的人一听这话就像炸了锅。
有人嘴里叽咕着:“都说合作社好,哼,好个熊。”
有人抱怨:“早知道是这个下场,我也不入社了。”
武镭不用看场面,光在门口听着声音都能感受到他们的火气与迷茫。
说心里话局势演变到现在这一步,不管当初赞不赞成违约的社员心里都憋着一团火。
他们合作社是本地最早成立的嘉谷系合作社刚成立合作社的时候,大伙越干越有劲收入也节节上升,还对周围单干的农民产生很大的影响。可以说这一带的合作社都是被他们带动成立的。
但是随着合作社的发展,社员与嘉谷的矛盾渐渐显露出来。
明明有公司出更高的收购价,但碍于合同,只能由嘉谷统一收购。有公司抢收的第一年大家还是感激嘉谷的扶持没人说什么;抢收的第二年,不少社员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抢收的第三年,算着自己少赚的钱,更多人有意见了——时间的推移,让更多人开始无视嘉谷的各种投入。
社长等人再振臂一呼退出嘉谷系,不再执行合同的决定就顺理成章的做出来了。
可嘉谷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预想中的讨价还价迟迟不出现,反倒是法院传单先来了——嘉谷不想和他们玩了要解约,还要求他们按违约条例赔偿上蹿下跳的社长等人更是被追究诽谤罪。
好吧他们现在不关心社长的死活但法院判决的赔偿依然令他们心痛得难以呼吸。
判决完了,他们自然不会积极配合执行,甚至见到执法人员就跑。
但人可以跑,资产跑不了。
嘉谷申请依法强制执行,当地的领导亲自出面做工作,对社员们进行政策攻心,指出只有主动履行法院判决才是唯一出路。不出钱可以,但合作社独立出资购入的大型拖拉机、插秧机、收割机等农业机械,最后被折价赔偿嘉谷为合作社建设的烘干房、仓库、育秧大棚等相关配套投资。
再然后,“退社”的风波就这样掀起来了,失望使社员们产生了各自的打算。
武镭听到里面的争吵,眼珠子一转,没有贸然进去,而是靠近了看门的老头,轻声道:“老人家?”
貌似完全不受争吵声影响的老头睁开浑浊的双眼,瞅了一眼武镭。
“老人家,您是合作社社员吗?”
“嗯。”老头抬了抬眼皮,随口应道。
“我听着里面都吵着要散伙了,您不说两句?”
老头语气硬邦邦的:“有啥好说的,合作社散伙是迟早的事了。”
武镭挑起了眉毛,道:“为何这么说呢?你们现在依然有面积很大的连片农田,水源充足,农田肥沃;社员也熟练掌握种稻的各个环节技术,经验丰富……不过是赔偿了一批新机械罢了,只要合作社不散伙,依然可以按照之前的方式生产啊。”
老头一脸沉痛的摇摇头:“自从大伙选择与嘉谷公司翻脸后,人心就散了。如果嘉谷最后原谅了大伙,合作社还不至于散伙;但公司没有,所以现在是没了主心骨。”
老头懒得探究武镭的身份,遥望隔壁乡长叹一声,长叹声中是无尽的怅然。
隔壁乡的合作社没有跟着闹腾,据他所知,他们合作社折价赔偿的农机,被嘉谷调到隔壁乡去投入生产了。
与他们乡现在人心动荡不同,隔壁乡应该是一派播种的繁忙景象。
据说嘉谷还准备帮助隔壁乡水稻种植合作社,利用水稻育苗大棚的闲置期种植400亩红辣椒,预计亩产近4000斤,直接收益将达200万元,年底分红后合作社农户们的钱袋子又要装得满满的了。
从春天的浸种育苗开始,到秋天秋整地的机车用工等,公司统一购买农资,统一配套农机具使用……这本是他们也有的“主心骨”,现在,都没了。
老头颤巍巍的坐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之前的合作社多好啊,粮食收的多了,到手的钱也多了。在合作社上工的社员优先照顾贫困户,我们这些老人过年过节还有大米、猪肉等福利,村里的垃圾清掉了,垃圾也不乱倒了……我一直说做人不能没良心,可惜啊,不听老人言呐。”
老头慢吞吞的回忆,说的有些混乱,但武镭瞬间懂了他的意思。
回民乡合作社已经成立五年有余了,算是“高龄”的嘉谷系合作社了。这个阶段的合作社,已经不仅仅改变农业生产,也开始影响农村生活了。
年轻一些的农民可能不是那么敏感,但老人家最能感受到这种趋势。
只是,现在这种趋势被腰斩了。
老头脸上的褶皱尽显萧索,不知不觉变得大声了:“做合作社,应该是越做越团结的。但当有人选择了背叛,这团结就不堪一击了……”999小说m.999xs
武镭静静地听着,突然觉得他这话莫名的耳熟。
想起来了,是他看过一个关于滇省嘉谷系合作社的采访视频,同样是一位老人家,有同样的看法。
农民专业合作社的使命,不单单是聚一群农民抱团种菜、养鸡,更不只是单纯的增加收入。另一个也是更大的存在价值,是重新找回纯朴民风,是为了凝聚力!
社会稳定繁荣的前提,无论是什么制度的国家,都必须有一种力量来支撑,那就是社会凝聚力。然而农民,这个中国最大的群体,又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在高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明显的落伍了,有的甚至迷失了。
合作社是为了适合这种社会需求而生,事实证明,做合作社,也确实让本地农民的凝聚力越来越强了——如果不是人心不足的话。
武镭暗叹一声,心想:其他人可能只是更后悔减少的利益,最为“人心再次迷失”而痛心的,可能只有眼前的老人家了。
老头撑着拐杖站起来,再次叹道:“人心散了,合作社再也回不去了啊!更远的伤害还在后面呢。”
老头的音量,渐渐的降了下去。
却是令人倍感沉重。
不知何时起,合作社大院里,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的寂静无声了。
一门之隔,却没人打断老头得感慨。
后面的伤害是否更深更远,他们已经想不来了,但悔意,实实在在的在传递。
武镭记录过不少嘉谷系合作社刚起步的瞬间,其中的激情历历在目。
他相信,回民乡合作社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激情。
只是,如眼前老头所说,人心散了,回不去了。
他不禁心有所感,脱口而道:“嘉谷改造这个地区,花了数年之功;但打破数年之功,真的只需要一个错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