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小个子略带矜持地说,“请问您二位是……?”
他眼里掠过一丝朦胧的神色,还在用餐巾纸擦着嘴。他有一张瘦骨嶙峋的脸,上面赫然挺立着,一个非常大的鹰钩鼻,灰色的头发无力地平铺在半圆形的头骨上。他整副表情——包括满脸的皱纹、不停动着的嘴巴、浅灰色的眼睛〈针尖般的小瞳孔却是死一般的黑)——都充满着暧昧神色,这种迅捷的反应,不知道该说是心情愉快,还是怒气冲冲。他衣着讲究,一身黑衣,宛如大学舍监般呆滞,样子就如在图书馆各个书架间逡巡的人。
“……您二位一我当真愚钝!……我总是健忘。二位是我的客人,是警官吧?”
他用柔软的手与他们相握,然后把他们推向餐桌。
“我是否已经介绍过自己?我是莫里斯·博亨,这是舍弟约翰·博亨。你们见过他了,是吧?……当然。上帝啊,这委实可怕!……”他惊讶地搓着手说,“我半个小时之前才得知,你们明白吧。但我告诉约翰,维持力气去支援正义的最好方法,简单来说就是进食。跟我们一起用餐吗?太好了。汤普森!多来点……呃……吃的。”
当汤普森这个近乎无形的妖怪,从餐具柜旁边走开,莫里斯·博亨坐了下来。詹姆斯·本涅特注意到:他有轻微的跛足,椅子旁边倚着一根手杖,上端有个巨大的黄金球顶。
这个急躁的小个子,竟然是一部色情戏剧的作者?
马斯特斯端详着两兄弟,尤其是约翰·博亨,他毫无生气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手一直插在口袋里。
“我得警告你,先生,”马斯特斯用似乎常能驱散紧张气氛的语气宣布,“接待我吃饭,你得自承风险。我并不是以官方身份,参与这个案件的,尽管波特警官是我一个亲戚。所以,我只是你的一个客人。如果你不介意,与警察同桌吃饭,呃?就是这样……啊!对,劳驾来点腌鱼。”
约翰·博亨低下头:“我说,警官,您不必多礼……”他笑着说,“对了,跟威拉和我谈话之后,您有何发现?”
“恐怕没有,先生。实际上,我一直跟一名叫雷格的先生谈话。”马斯特斯嘴巴里塞满食物回答。
“你尊敬的朋友,莫里斯,”约翰·博亨转头说,“一个在电影里,把你当技术顾问的人……”
莫里斯·博亨轻轻放下刀叉,目光越过桌子,说道:“何以不适?……”语气极度平常,以致詹姆斯·本涅特忍不住转头看他。
然后,莫里斯·博亨含糊地一笑,继续吃东西。
“恐怕……”马斯特斯说,又犹豫了。他叉了一堆食物,露齿而笑,“雷格先生是个相当有趣的绅士,我很敬佩他的想法,但恐怕他今早喝醉了。”马斯特斯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呃?……就是这样。他作了疯狂的指控,不过没有办法证明。没法证明。”
“指控?……”约翰·博亨尖锐地问。”嗯,指控谋杀。”
汉弗瑞·马斯特斯一脸不赞同:“事实上,他指控你。诸如此类的废话——啊!真正的奶油!……”
约翰·博亨霍地从椅子站了起来,惊奇地喊着:“他指控我,真的?……这头猪说了什么?”
“现在,现在,先生,别烦这个。毎件事情要去证明都很容易,不是吗?……不过,我想跟你谈一谈,先生,“他加了一句,转向莫里斯,仿佛要跳开这个话题,“关于雷格先生的事情。他说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几乎一直在一起,而他又喝多了,我很好奇想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幻想。”
莫里斯·博亨推开盘子,小心翼翼地叠起餐巾纸,然后拢起双手。黯淡的灯光,照在对虚弱的身体而言,显得笨重的前额上,有着小小黑色瞳孔、奇怪的浅灰色眼睛,陷入了阴影之中。他看起来颇为困惑,还略有不赞同。
“啊,好的……”他说,“呃……我当时身在何方?……你得让我想一想。你……啊?……希望我叫你满意,说我并没有犯下这起谋杀。”
“先生?”
“我当然……呃,要回答您问题的本质,而不是用精确的词汇复述……”他仿佛觉得这毫不奇怪,理所当然地辩护着。
“那么,卡尔·雷格先生喝酒了?……天哪,我绝对不赞成喝酒,因为整个世界都有个趋势,把酒精当成脱离沉闷状态的药物。我并不反对有药,可以让人脱离沉闷状态,但是,我更倾向于觉得:这种药物应该是理性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先生?……我……呃……感到您并不明白。我只是在引述过去的研究结果。”
马斯特斯点了点他的大脑袋,仿佛深感兴趣。
“啊!……”他精明地同意道,“读历史书很有益,先生,我自己就很喜欢。”
“当然!……”莫里斯·博亨说,“那个……呃……并不是您说的意思,先生?……”他前额掠过一丝轻微的皱纹,“让我看一看,您的意思是:读了一章托马斯·麦考利1……或者詹姆斯·弗鲁德2,发现并没有预期那么沉闷,于是,你感到心满意足。您并不倾向于深入读下去,但至少觉得,自己对历史的兴趣,被就此唤醒了,并且,还能够长久地保持下去……而我的意思比这要深入——我指的是:现在被称为‘活在过去’的过程。坦白地说,我活在过去,这是我发现,唯一能渡过沉闷日子的生存方式。”
他的声音平滑而愉快,几乎没有怎么改变音调。他把肘支在桌子上,从柔软的手上伸出手指,遮住了眼睛,仍在温和地表示抗议。
但是,正在狼吞虎咽的詹姆斯·本涅特忽然抬头了,开始感觉到,这个面孔模糊的家伙的人格力量,用以控制整个别墅的力量,布满四周而又微妙细致。本涅特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给人感觉,像个紧张的男学生,有着针尖般瞳孔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不安,仿佛没有预习就去上课,却在下课铃响前最后五分钟,被老师温和而带着讽刺地点到了名字。
“好吧,先生!……”马斯特斯警长依然沉着地说,“看起来是个很好的……嗯,生存方式。那位年轻女士的死亡,好像没有对你造成很大影响,我该这么想。”
“不!……”莫里斯·博亨说着,笑了起来,“还有其他人跟她一样,死亡无处不在。呃……我们在讨论……?”
“我们在说雷格先生。”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严肃地吼了一声。
“啊,是的,就是这样。”莫里斯·博亨尴尬地点了点头,“我老是忘事,真是个令人厌恶的习惯。说起来,雷格先生喝酒了?……”他嘿嘿地冷笑起来,笑得很不自然,“我……我应该想到这件不幸的事情,恰好能给他带来那样的影响。我觉得他很有趣,对学问有着奇怪的主张。因为我自身各种不同的原因,我——啊,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我‘哄他跟我一道’。”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冲着弟弟喊道,“约翰,别用手指敲桌子好么?谢谢。”
“马斯特斯先生,”约翰·博亨粗暴地说,“我要求知道那头猪说了什么。我有权利知道!……”他绕过桌子走来。
莫里斯·博亨一脸忧伤地提出:“哦,过来,约翰。马上过来。当然我没有误会……呃?”他皱皱眉头说,“马斯特斯先生试图让你,陷入紧张的情绪中吧?在那种情形之下……”莫里斯·博亨用温和而困惑的表情解释道,“你不能期望他告诉你。理智一点,孩子,他有自己的职责。”
他越夸夸其谈,詹姆斯·本涅特就越不喜欢他。这大概该归因于:他对一切事物,都抱有令人不可容忍的、装模作样的公正态度,却用一种古板的方法来表达。尤其是当他碰巧说对了的时候。本涅特开始越发同意凯瑟琳·博亨的话了,他发现马斯特斯也感到不适应了。马斯特斯的大脸压抑着愤怒,他叠起餐巾纸,说出一句令人惊愕的话来。
“博亨先生,”马斯特斯麻木地实话实说,“你从不厌倦扮演上帝吗?”
一瞬间混乱的表情,在莫里斯·博亨的脸上凝固了,他好像准备要抗议。然后,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他露出一抹冷静的伊壁鸠鲁1式的愉悦之色。
1伊壁鸠鲁(希腊文:·π·κουρο·,英文:epicu乳s,公元前341
前270年),古希腊哲学家、无神论者,伊壁鸠鲁学派的创始人。生于萨摩斯,但父母亲都是雅典人,他在18岁时搬到雅典,之后曾去过小亚细亚,并在那里受到德谟克利特哲学的影响,公元前307年开始在雅典建立了一个学派,这个学派在他去世之前一直在雅典活动。他成功地发展了阿瑞斯提普斯(aristippus)的享乐主义,并将之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结合起来。他的学说的主要宗旨就是要达到不受干扰的宁静状态。并要学会享乐。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从不!……“莫里斯·博亨回答道,“您比我之前想象的要精明,马斯特斯先生……我能提个建议吗?既然您已经撕破脸皮,开始发狠,为什么你不干脆用上,您最擅长的苏格兰场腔来拷问我?我会竭尽全力去回答的。”他看起来相当焦虑,“也许还能说服您,讲出整个难题?我会很感激的。我对犯罪学科有着浓厚兴趣,很可能会帮得到您。”
马斯特斯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不坏嘛,先生。也许不是个坏主意。”他停顿了一下,严肃地问,“你知道我们所处的情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