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旷小院突然一下塞满了人,竟都是同一个姿势、同一副装扮,没有哭泣也没有声响,除了悲痛,郑八再也感受不出其他。
他看着眼前来势无痕的这些人,心中渐起疑虑,再仔细看向跪蹲众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皆为不等市井之象。
郑八复一思索,会不会就是寇隼口中提及的‘佑紫军’呢?那一千奇门遁术、身怀绝技的江湖异士,本不就是官家让李老英雄在民间集聚起来秘密训练的精锐小队么?
这么一思量,郑八瞬间对这干人进院,未发出丝毫声响一笑释怀。
虽说郑八闯荡江湖多年,绿林高手相见甚多,与其交手之人也不计其数,可将整个汴梁的顶尖高手林立齐集起来,如砌砖累瓦般码在自己跟前的阵势,实为他混至当下的头一遭。
郑八踮起脚尖,正欲眺目从人堆里寻出那两个人影时,本来低垂着头跪坐于院中默哀的众人腾地仰起头,对着院门,纷纷举起双臂置于头顶,齐刷刷道:“寇大夫!”
空旷山野间,顿时冲上一股宏亮高昂的声音,郑八被这满腔士气震得更清爽了几分。
他转过身,跟随众人呼喊的方向望去,只见寇隼与李月桐二人从屋中并肩踏出。
说起来,寇隼早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佑紫军’的存在,可这毕竟是官家对他和张逊二人说过的一句话。
在他脑中,‘佑紫军’就像是头顶挂在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很亮很圆,又遥不可及。
眼下,这传说中的几百上千,一下子蜂拥至李老英雄的柴屋院落前,倒是有些虚幻的不真实起来。
寇隼望着眼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倾刻间明白昨晚李月桐的良苦用心,遂转身说道:“丫头,有心了。寇叔叔谢谢你。”
清朗夜空下,李月桐坐在地上征了半晌才收住决堤泪水。白皙手背轻抹过两翼泪痕后,缓缓起身。
似是做了甚重大决定,走至斜侧亦同跪向李老英雄,默默哀悼的寇隼身边。半弯下腰,搀扶起这个老英雄生前甚为敬重的人。
寇隼一边直起早已发麻、失了知觉的双膝,一边用手掌抚拍着李月桐搭在臂弯间的手背,二人无语。
“寇叔叔,月桐不懂事,让您失望了。”许是夜太黑,李月桐没有让寇隼看清她娇弱窘迫的面容。
“月桐先扶您回屋歇息。爹爹的尸身,我想尽快处理了,不能让他老人家受凉。”说到最后几个字,月桐话语里又带出几分哭腔。
“难得月桐一片孝心,李老英雄若是看到,定是极为欣慰”。
李月桐让寇隼回屋休息,是适才跪伏在老英雄尸首旁边就已打算好的。
一是因为寇隼为长,春夜凄寒,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跪着;二为寇隼是朝廷高官,与她父亲又相交甚深,尊辈不得乱。
最重要的,是要借着打点李老英雄的身后事,将老英雄遇害的消息告知他所率的‘佑紫’军队。
所以这会儿,佑紫军看到从里屋迈步而出,手握半块龙形玉符的寇隼,便已知是他们欲将听命的新主人。
寇隼的眼眸突然间蒙上一层水雾,想起当日被贬至青州时的孤寂失意,面对李老英雄的毕生心血,与此时扑面而来的热血气息,深触至他的心房。
寇隼颔首拭去眼底氤氲,转过头对身侧说道:“寇叔叔知道你是要完成你爹爹的嘱托,只是老英雄命殒事关重大,你应随我回汴梁进宫面圣,由官家决定‘佑紫军’的去留。”
汴京·皇宫
庄严无比的皇宫深处,天下最有权力的那个人所处的房间,却远不比他所驰骋疆土的那股气势磅礴。
铜鼎里的焚香袅袅散去,只留下厚积的香灰,门外西去的霞光侧穿进来,那些扑槛而来的柳棉在光线之中纤纤可数。
房内浅色石砖上,寇隼、李月桐二人左右并肩站立。这并不是每日正式的朝会,所以这里少了些许垂拱殿的肃穆气息。
大宋伟大的天子并没有一如往常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只是随意侧躺于柔软稍矮的云榻一侧。尽管如此,仍是未抵住从世界最高点俯视着脚下万千臣民的强悍气势。
“你就是李老英雄的女儿?”赵匡义从寇隼口中得知李老英雄遇害之事后,面色难看黑沉。
李月桐自幼习武,举手投足间不乏飒朗风姿,与同龄姑娘家甚为不同。
在面圣这样正式严肃的场合,倒是也会几分朝堂规矩。
李月桐有些嘴唇发白,双眼红肿道:“回陛下,昨日家父跟随一名张姓人氏离开后,寇大夫就来我家寻爹爹。可我们一直等到月上枝梢,才被奸人置于麻袋带回家中。
当时爹爹已身中奸人暗下的绵筋散毒,失了功夫,周身无力。那几个逆贼以月桐要挟,想要爹爹交出龙形玉符,可爹爹心念陛下胸怀大稷,为保‘佑紫军’不落奸人手中使作他用,誓死不从。后来,为不受其屈辱,便自己挺向架于颈间匕首,割破了喉咙……”
话到此,月桐又呜呜呜呜地哽咽起来。说到底,他终究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
“月桐只听到爹爹割破喉咙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一定将龙形玉符交由寇大夫手中,统领‘佑紫军’!”
“李老果然是人中豪杰,朕着实没有挑错人!”
云榻上的赵匡义,在听到李月桐说了李老英雄死前一连串的豪情壮举后,终于按捺不住,奋力拍案而起。
“陛下,臣离京半年有余,回来途中恰遇此痛心之事。知道龙形玉符之人寥寥可数,不宜将事态扩大,此时不如偃下龙符佑紫这事,逼敌献身。”
寇隼带上月桐一起见官家,看起来是借着丫头的嘴巴还原李老英雄遇害的情形,无形中给官家加深了一遍张逊的恶行。
而他真正想要做的,确是从青州一路逃亡,死里逃生,所遭遇的曲折离奇,碰见的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