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中城的某间石屋里,宇文邕的左肩膀全部被鲜血所染红,上面还插着一截被砍断的箭矢。虽然很疼,他却一直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陛下,箭头还是要取出来……”
一个年迈的太医,皱着眉头说道。
“取出来以后……朕是不是就要躺着?”
宇文邕忍着剧痛说道。
“那倒不会,微臣给陛下上一点草药,止血还是无碍的。只是,陛下也不可太过操劳了。”
太医言不由衷的说道。
如今长安是什么情况,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到。宇文邕的情况确实是不太好,但是只要不胡乱作死,性命应该是无碍的。至于以后,那谁能说得清呢?
“尉迟运呢?把尉迟运叫来吧。”
宇文邕叹息了一声说道。
“末将在。”
盔甲上全是血迹的尉迟运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起来像是受了不轻的伤,面色有些苍白。
今夜冲击齐军大阵,宇文邕确实是跑路了,但却不是他主动下令跑的,而是他中了箭,尉迟运拼死护送他返回了长安中城。
当然,这也将冲在前方破阵的宇文宪彻底卖掉了。
宇文氏兄弟联手起来冲击齐军大营,是为了“碰运气”。不过在尉迟运看来,这只是男人倒下前最后的一番挣扎罢了。
你可以不同意,却不应该嗤笑他们愚昧。
“现在长安城内情况如何了?”
宇文邕带着疲惫和些许眩晕问道。
“很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不太正常,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尉迟运低声说道。
“呵呵,乱臣贼子们,已经准备好将朕的人头拿去给新主子邀功了。”
宇文邕冷笑道。
今夜暴风雨前的宁静,并不代表着长安城内蠢蠢欲动的阴谋平息了下来。正好相反,今夜,最迟不过明日齐军攻城以前,某些人就会率先发难!
这个逻辑很好理解,因为他们不发难,等齐军攻破长安后,就会将他们一锅端了!
“齐王被俘,西城的驻军已经无人指挥,现在随朕回宫吧。朕就在皇宫里等着那些人逼宫!”此刻宇文邕身上带着逼人的气魄,令人不敢直视。
哪怕这种这个时候还有心气,不愿意束手就擒,很令人钦佩……可也太晚了点。
石屋里无论是尉迟运还是那位太医,都忍不住在心中哀叹。
很多时候,当你不甘心被命运摆弄的时候,其实最终挣扎后的结局……也不会改变什么。
看到石屋内无人行动,宇文邕疑惑的看着尉迟运问道:“怎么,朕的话都不管用,你们要搞兵变?”
“末将岂敢!”
尉迟运吓得跪下,连忙解释道:“陛下如今受伤,实在是不适宜再继续活动了。末将会调集西城的兵马,然后全部在中城布防。
陛下不如就在中城坐镇,这里比皇宫要坚固得多,易守难攻,末将以为……”
“在这里驻守,能守一百年?”
宇文邕冷笑问道。
这话就说得很没意思了。尉迟运等人都闭口不言,等着下文。
“随朕回宫吧,皇帝,就是要待在皇宫里的。”
宇文邕挣扎着站起身,被尉迟运搀扶住,环顾四周道:“朕,还没死呢。你们放心,朕会保你们平安无事。”
众人皆泪目。平心而论,宇文邕绝对算是明主了,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只不过,你能不能成功,有时候不仅要看自身努力,还要看你的对手表现如何。
你无能,对手更无能,说不定你还能去摘桃子。你超神,对手更超神,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此时尉迟运等人有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感。
宇文邕最大的悲哀,就是跟高伯逸生在一个时代。
天已经亮了,齐军大营中军帅帐内,高伯逸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宇文宪,面色沉静,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
“你现在坐在轮椅上,不觉得很羞耻么?”
宇文宪将嘴里的半口饼吃完,忍不住讥讽了高伯逸一句。
“只要能赢,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
高伯逸将手放在膝盖上,脸上露出微笑。
“你已经赢了,大可不必羞辱我吧?这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昨夜殿后的宇文邕中了箭矢,受了箭伤。而冲在前面的宇文宪,却一点事情没有。当然,他被抓也是必然的。
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回避了阿史那玉兹的事情。
事实上,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没什么意气之争要斗下去了。
“找刺客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宇文宪面露愧色,继续说道:“所以周军也输得很彻底。当我决心用刺客去对付你的时候,就已经输了,甚至哪怕今日你不在了……很有可能我也没办法赢。
昨夜的夜袭,你应该很早就知道了吧?”
军事行动不可能毫无征兆。当宇文邕下令要夜袭齐军大营的时候,这个消息就摆上了长安城内各大世家豪强的案头,然后又作为一个小小的“礼物”,送到齐军大营中。
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有些仗还未打,就已经分出了胜负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你让我猜一下,为什么你要下最后通牒,说是十二个时辰以后再攻城。
绞索慢慢的套到脖子上,慢慢的收紧……这种滋味不好受啊。”
宇文宪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揣摩一样。
不得不说,他真的是天赋惊人。只是从一些支离破碎的小细节当中,就猜到了高伯逸的“诡计”。
高伯逸的办法,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在最后一段时间里,让长安城内的各种势力来站队。既然是要站队,那肯定是要拿出像样的“礼物”。
有了十二个时辰去思考,相信很多人会都会有自己的选择。
而在城外的齐军,入城则会更加容易。
堂堂阳谋,你能看破,但是你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想好了怎么杀我没?是现在,还是……破城以后?”
宇文宪看着高伯逸,目光有些深邃。不比宇文邕的心有不甘,他现在倒是挺坦然的,甚至看到高伯逸没因为被刺杀死掉,甚至还有点释然。
“不教而诛,是为虐。破城之后,周国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杀了你跟宇文邕,我并不能得到什么。国家自有法令,你们会怎样,自然有齐国的国法来审。怎么能随便杀你们呢?”
高伯逸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这话让宇文宪一阵错愣。
你说你装什么x呢!
宇文宪险些破口大骂。
杀个人还磨磨唧唧的,这碧莲真是心机深沉。
“那行吧,我该在哪里就在吧。”
宇文宪像是一条咸鱼,往地上的茅草上一躺,闭上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了。
时间慢慢的走到夜晚,离高伯逸说攻城的那个点,也仅剩下一个时辰不到了。长安东城的城门,毫无征兆的,一点点的打开。
伴随着腐朽门轴的牙酸声,城门完全洞开,仿佛巨兽张开大嘴一般。
一队骑兵点着火把,慢慢靠近东城城门,等离城门只有一丈不到的距离时,才慢慢停了下来。
一个周军将领,走出城门,来到那对齐军骑兵面前,将自己的头盔放在地上。又解下自己的佩剑,递给骑在马上的魁梧将领。
“斛律将军,罪将恭请王师入长安。”
“嗯,按约定,所有人放下武器,将所有兵器留在城门处。”
骑在马上的斛律光沉声说道。
哪知道韦孝宽摇了摇头道:“这一点,恐怕要做到很难。因为他们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在办,等把那件事办完,才会按约定缴械。罪将就作为人质,在这里接受贵军看押。”
当人质?
斛律光有点不敢相信。高伯逸只是说韦孝宽会打开城门输诚,可没说不缴械,也没说韦孝宽会甘愿成为人质啊?
这些人到底想干嘛?
“如果斛律将军不明白呢,可以回去请示高都督,反正罪将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韦孝宽笑着说道,这笑容让斛律光没由来的感觉厌恶。
“那你等着,我派人去请示一下高都督。”
斛律光压着怒气说道。
很快,亲兵就跑回来,在斛律光耳边低声说道:“高都督说,就按韦孝宽说的办,大军在东城外等候即可。”
这样也可以么?
斛律光感觉这种弯弯绕绕的感觉,非常讨厌,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但他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不用自己指挥攻城,那样,麾下弟兄不知道会死多少。
“传令下去,严密监视,暂时不要入城。”
“喏!”
传令兵下去了,骑在马上的战士下马结阵。安静的等待着所谓“变化”。
“咚!咚!咚!咚!咚!咚!”
长安西城的主干道上,一支没有穿盔甲的军队,慢慢的朝着皇宫的方向行进。站在最前面的两员大将,正是贺若弼与韩雄。
本来,他们应该是处于严密监视中的。
但,现在这时候了,谁还顾得上他们啊!整个长安,早就失去了秩序。
那些青皮之所以还不敢闹事,是因为世家豪强还没有说话。一旦世家豪强想搞事情,那些人就会跑出来了。
现在长安的各大衙门里已经没有人值守了,谁也不知道中枢的官员去了哪里,自宰辅杨坚以下,没有任何人去衙门。现在那里就好像是阴曹地府一般,连心怀不轨的人都不敢在那里呆着。
怕成为齐军入城后被殃及的倒霉蛋。
皇宫的正殿内,宇文邕端坐在龙椅上,身边也就尉迟运、窦毅等寥寥数人而已。值得一提的是,杨坚没有来!
宇文邕还特意派人去杨坚府上去请他,结果府上的人回复说,杨坚自从昨夜离开府邸后就没有回来,他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想想也知道,杨坚已经抛弃了宇文邕。当然,他也未必会坐到某些人那边,可能就是……单纯的溜了而已。
“陛下,大事不好了!”
一个传令兵急匆匆的从大殿外跑了进来,大声叫道:“有叛军攻打皇宫!宇文神举将军正在带兵抵抗,不过他们的人好多,未必能顶多久!”
果然,还是来了呢。
尉迟运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墙倒众人推,一点都不假的。现在谁都知道周国要完蛋了,神仙也救不活了,所以要怎么办?
跟齐军拼死拼活,然后失败后全军被杀?
呵呵,大概没人会选这个选项吧?
“朕,就在这里,等着那些乱臣贼子们。你们……自去吧,以免无辜殒命。”
宇文邕的话语中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悲伤,像是一只走到末路的猛兽,在墙角里无助的低吼。
“陛下,烂船还有三千钉呢。末将这就在此地,陪着陛下。”
尉迟运斩钉截铁的说道。
“愿为陛下效死!”
大殿内跪了一地的亲卫!
“好!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你们!”
宇文邕激动的站起身,忍着肩膀上箭伤的疼痛,一个个将跪在地上的亲卫们扶起来。
正在这时,外面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杀呀!除暴君,斩奸邪!”
“除暴君,斩奸邪!”
“除暴君,斩奸邪!”
“除暴君,斩奸邪!”
连绵起伏的声音,传到大殿内,让人胆寒,好像千军万马在奔腾一般。
宇文邕坐在龙椅上,如同一座山岳,岿然不动。
很快,守卫皇宫的亲卫,就败退到大殿前,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如同一个很薄的薄膜一样,守卫着大殿的安全。
嗯,如果还有所谓的安全的话。
“昏君,你的末日到了。”
贺若弼走进大殿,举起横刀,指着龙椅上的宇文邕说道。
“我真没有想到那个人是你。”
宇文邕看着渐渐走来的贺若弼,眼神冰冷。
“朕对你不好么?”
宇文邕脸上带着笑容,只是有点扭曲。
“朕有哪里对不起你,就算你要向高伯逸卖好,也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冲在第一线吧?”
他的话语带着冰冷,极力的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可是你杀了我爹,不是么?”
贺若弼直直的看着宇文邕,毫不避讳对方的眼神。
宇文邕像是被人刺了一剑,顿时愣住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吧,你还记得,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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