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中城狭小的签押房里,宇文邕正让亲兵帮忙整理自己身上的盔甲。窦毅垂手立在一旁,似乎有很多话欲言又止。
“见到高伯逸了么?他怎么说的?”
宇文邕漫不经心问道,脸上并无焦急的神色。
“回陛下,微臣……不敢说。”
窦毅长叹了一声,如果可以,他真不愿意当这个差事。可是,这样的事情他不来做,宇文邕也无人可派了啊!
“说吧,朕听着呢。”
宇文邕此时的神态,比他看到高伯逸写的那封信时,要淡然了许多。或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躺平”吧。
既然不能挣扎,那就安安静静的,迎接那一刻的到来。
“陛下和齐王死,保全宇文氏一族。这就是高伯逸开出来的条件,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窦毅面有难色,不想欺骗宇文邕,但很多话,又不能直接说,至少不能他来说。
高伯逸确实可以装个高姿态,只弄死宇文邕跟宇文宪就完事。可是,当他离开关中以后呢?他派个封疆大吏来关中以后呢?情况会不会发生变化?
更多的可能则是,宇文氏一族,要集体迁徙到邺城,在高伯逸眼皮底下。
高伯逸根本不需要自己做什么,他只需要在某些人面前暗示一下。
比如说:当年破关中的时候呀,宇文宪居然派刺客暗杀朕,回想起来,还真是人心不古呀!
类似于这样的话。下面的人,自然会想方设法的让高伯逸心里“满足”。比如说宇文氏的某个族人,家中宅子突然失火了呀,居然一个人都没逃出来,全被烈火吞没了,太可怜了。
窦毅自己都能想到好多方法,不要五年,保证宇文氏的嫡系乃至旁支的男丁死得一干二净,别人还不好说什么。
就不要说满肚子坏水的高伯逸了。
劝对方自尽这样的话,窦毅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襄阳公主,朕的妹妹,估计在担心你呢,快回去吧。”宇文邕的面色变得柔和,对着窦毅摆摆手,暗示他不要在这里碍事。
“陛下……”
“无须多言,回去吧。记得把府邸的门看好。城里除了乱子,抢劫放火的,却未必是齐军呢。”
宇文邕自嘲一笑,面色有些悲楚。
“喏。”
窦毅双手拢袖,缓缓后退。
“对了,你有时间的话,去西城皇宫看看宇文宪,要是碰到他的话,让他到这来见朕。要是没碰到,那就算了……现在长安城估计也要乱起来了。”
窦毅心中一惊,很快就释然了。齐军都在城外了,听高伯逸说,长安周边的郡县都已经投降齐军了,长安城内还能安稳?
那是不存在这种可能性的!
他也有些理解为什么宇文邕现在看起来一副“放弃治疗”的样子了。
“陛下保重。”
窦毅沉痛叹息了一声,退出了签押房。
如果世上没有争斗,每个人都可以好好活着,那要有多美妙啊。只可惜,这样的世界,似乎从未存在过,似乎将来也不会存在。
人啊,还真是可悲又可笑的畜生呢。
窦毅想起在齐军帅帐中高伯逸自嘲的那句话,此刻他好像领悟了些许人生的真谛。
人活在世上,天生就是要争的。跟同类争,跟万物争,跟老天争,片刻不得歇息。宇文氏的时代眼看就要结束,而高伯逸的时代则缓缓拉开了序幕。
然而,很多的事情,却并未发生本质的改变。
长安城内的某个地牢最里面的那间,点着昏黄的火把。牢房跟前,宇文宪一脸悲悯的看着蓬头垢面的阿史那玉兹,很难想象,才过了半天不到,她就已经变成了这样。
“明明知道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呢?”
宇文宪轻叹一声,对牢头说道:“打开房门,放皇后出来吧。”
“殿下,陛下有令,谁……”
“开门,陛下现在很忙,已经顾不得这里了。”宇文宪淡然说道,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牢头打开了牢房的门,根本没有丝毫犹豫。谁都看出来了,这长安将来谁做主,还真是难说得很。阿史那玉兹是个美人,万一被长安的新主人看上,你现在为难她一分,将来都会千倍万倍的吐出来。
那又是何苦。
打发走牢头以后,宇文宪的面色温柔下来,他轻轻捋着阿史那玉兹杂乱的头发道:“你这又是何苦,乖乖呆在长安不好么?既然决定不了的事情,何不让它就这样呢?”
“对不起……”
阿史那玉兹小声说道。
一个女人,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后,终究还是会明白哪个男人是真心对她好的。当然,自己将来会做怎样的选择,还是会与此无关。
就好像很多女人知道舔狗将来应该会对自己很好,但她们依然毫不犹豫坐上各种土豪大佬的豪车,一点也不后悔这个选择。哪怕她们只是那些男人的玩物。
“我们的女儿呢?在齐国对么?有人照顾她么?”
宇文宪轻声问道。
“还可以吧,高伯逸身边那个女秘书收她为义女。”
阿史那玉兹也搞不清楚高伯逸到底喜欢什么调调,反正她和宇文宪的那个女儿,确实是留在齐国被人好好照料着。
“没想到高伯逸居然也会干人事啊,真是有点出乎我意料。”
宇文宪啧啧感慨了一番,语气里满是嘲讽。
“行了,我不陪你了,还有事。等会你就自己回皇后的寝宫吧。对了,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了,长安很快就会乱起来的。”
宇文宪对着阿史那玉兹爽朗一笑,一如当年初见时那样。
“你要去哪里?”
阿史那玉兹突然感觉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乃是宇文氏的子弟,乃是周国的亲王,乃是陛下的异母弟,我自然是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宇文宪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深夜,齐军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这里起码有不下十个亲卫,一个个都如临大敌。
帅帐中央,高伯逸坐在轮椅上假寐,食指敲击着轮椅的扶手。他身后的郑敏敏有点紧张,手虽然按在高伯逸的肩膀上,但胳膊却忍不住在抖动。
“你们都出去吧,待在这里,会打扰我思考。”
高伯逸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无人动作。
他回过头,用无辜的眼神看了郑敏敏一眼,后者轻轻一挥手,那些亲卫鱼贯而出,偌大的军帐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郎,你为什么断言今夜宇文邕会带兵奇袭大营呢?”
郑敏敏轻声问道。
“韦孝宽说的。除了他以外,长安很多人都跟我写信,说宇文邕今夜会亲自带兵来突袭。桌案上那么厚一叠信,你一封一封念给我听的,难道都忘了?”
高伯逸淡然说道。
“但是那可能是伪造的啊,说不定就是……”
高伯逸摆摆手,示意郑敏敏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谁也信不过,守城又陷入绝地,那么你会怎么做?很多人在出卖旧主取悦新主这件事上,积极性甚至会超乎你的预料。
如果这一点都想不到,那宇文邕还不如早点自尽比较好。”
“你觉得宇文邕现在会怎么想?”
高伯逸反问道。
“搏一把?”
“不,像个男人一样,站着倒下去。”
高伯逸轻叹一声道:“宇文邕大概还没蠢到以为现在还能翻盘吧?如果他现在还能翻盘,那……我也是心服口服了。”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一如高伯逸所料的那样。
“还真是……被你料中了呢,阿郎。”
郑敏敏喃喃自语道,眼中异彩连连。她最是无法抵抗高伯逸身上那种智珠在握的淡然。
“你就不出去指挥一下么?”
“不必了,如果布置了那么多,却还是会失败,那么这一战之后我就会解散神策军,重新树立番号。一支军队如果连顺风仗都不会打了,那真是留着半点用处没有,真不如解散算了。”
高伯逸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更没有出去看看的打算。
喊杀声越来越近,郑敏敏都可以听到金戈相碰的声音,更不用说箭矢破空的噪声。破营的敌军好像越来越近,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又瞥了一眼闭目养神,如千年乌龟一般的高伯逸。
有点想骂人,但莫名的感到安心。
“举着利剑的勇士,冲入巨龙的巢穴,拼命砍杀。可是巨龙的小弟们就像是数之不尽一般,最后勇士体力不支倒下,尸体成为巨龙的盘中餐。他们的宝剑,成为巨龙巢穴里挂在墙上的战利品。”
高伯逸睁开眼睛,长叹一声道:“你看这多像个大反派才有的情节啊。”
他现在的样子,完全就像个超级反派一样,让人看了就想为宇文邕他们鼓劲。
郑敏敏怎么听怎么不对味,想要反驳对方,又没什么话好说,似乎这歪理也不是完全说错了。
“你这人怎么老是把自己说成是那种大坏人啊。你不是说要天下一家,不分彼此的么?我们灭周可是为了天下一统!”
郑敏敏没好气的说道。
“那只是忽悠外人的话,你要是当真那就呵呵了。”高伯逸无情嘲讽道。
两人正在斗嘴间,就感觉喊打喊杀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变得渐行渐远了。
呃,这好像有点快啊,秒男也不至于此吧?
高伯逸睁开眼睛,脸上有那么一丝错愣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千年乌龟那种平静。
很快,一身是血的斛律光走了进来,对着高伯逸拱手道:“按都督吩咐,末将在大营内安排伏兵。只是周军士气低迷不堪战,还未陷入重围,就已经撤出包围。不过我们还是逮到了宇文宪。
听被俘的周军说,周国皇帝宇文邕也在军中,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却又带着垫后的残部退回了长安城。”
斛律光的面色也有点奇怪,那是一种意犹未尽,却又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
“瓮中捉鳖,没捉到?”
高伯逸失笑问道。
斛律光憋红了,最后还是无奈点头。周军士气崩得太快,进攻还未抵达到包围圈的位置,宇文邕就带着后队跑路了。
只剩下宇文宪傻乎乎的冲在前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高伯逸不由得想起后世的某些事情来,深感人性古今中外别无二致。
阿妹你看的军队虽然薪水高,抚恤好,打仗的时候福利很到位。然而一旦面临冲上去必死的战斗,他们能发挥出多少实力,就要打个问号了。
无数例子证明,他们那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嗯,往自己这边跑,也就是所谓的逃跑。
宇文邕可能对他麾下那一支府兵真的很不错,甚至军官都是宿卫,在皇宫里驻扎着,天天跟皇帝见面。不可谓不恩宠。
可是你要让这些人朝着完全无法战胜的强敌冲锋,那就是逼迫他们去死。
有多少人可以在这样的事情面前,眼睛都不眨一下呢?特别是在进攻受挫的时候。
宇文邕一开始就高估了人心的美德,低估了残酷的社会规则。没有人会把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的。
“都督,要见一下宇文宪么?他一直喊着要见您。”
斛律光对那本《黄金公主沉沦记》也有所耳闻,也知道阿史那玉兹跟高伯逸之间的破事。宇文宪头上绿得发亮,心中不甘,也实属正常。
“用布把他嘴巴塞着,要自尽什么的也由着他。等攻破长安以后,再来收拾他跟宇文邕,去吧,明日攻打长安东城,韦孝宽会放水的。”
“喏!”
斛律光满怀心事的下去了,似乎还有点不相信韦孝宽居然会让出长安东城。
“阿郎,你是打算怎么对待宇文邕和宇文宪兄弟呢?”
郑敏敏轻声问道。
“无道昏君,自然是要审判后,以谢天下。至于宇文宪,买凶杀人,罪无可赦,亦是该杀。但不能由我们私自处刑,明白么?
今日你能随手杀了别人,他日别人就能用至于的手段对付你和你的后人。这就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们不能开随意杀人这样的坏先例。
要让别人守法,首先你得自己守法。”
发觉郑敏敏用看傻瓜的目光看着自己,高伯逸轻咳一声道:“我们就是制定法律的人,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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