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色将暮,郭继恩便吩咐回城。田友梅、梅文秀两个女孩都挤上了王燕儿的马车,拘束地坐在角落里。梅文进便自告奋勇跟着车夫,轮流驾车。其余诸人皆乘马返回。
他们进了县城,径直去了一处酒楼,僻静巷,竹篱院落,两层的茅屋,颇有野趣。他们下马进来,便有一个使女相迎:“几位老爷,还是往二楼去么?”
“自然还是去二楼,”唐富笑眯眯问道,“咦,今日你怎么也不叫我?”
那使女抿嘴一笑,口齿伶俐唤道:“爷爷。”
“嗯。”唐富这才满意点头。
“你这辈分倒是不低。”郭继恩失笑,便跟着唐富、熊康等进了酒楼,直至二层,上下打量一番,见质朴之中自有闲趣,于是点头道,“布置得倒也有些意思。”
“不瞒都帅大人,此处酒楼,亦是草民姑父之产业。”唐富一面请郭继恩坐定,又转头对一个赝声嘱咐。
军士们都在楼下,带着梅氏兄妹和田友梅,杜葵、田友信则陪着郭继恩在二楼用饭。粗大的烛火将屋子照得透亮,王燕儿招呼着店伙传菜供酒,殷勤侍奉。郭继恩瞧在眼里,便对熊康赞道:“令夫人很是能干哪。”
“这哪里就到能干了,当不得元帅夸赞。”熊康撇嘴,“买卖上的事,半点不能做主。要能干,唐富兄弟的内人,才真正叫能干,三间店铺,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郭继恩笑了笑,听着杜葵与这两个富家子弟些闲话,暗自沉吟不语。
“我那姨父,专会瞧不起人,当初我,我也要做买卖。他却我不是这块料子,只守着祖业,安心读书便可——这可不是门缝里瞧人?况且我又不爱读书,哪里有做买卖来得自在?一气之下,你不赞成我也要干——”
熊康正得唾沫飞溅,却瞥见楼梯口现出两个年纪相仿的后生,也是一身锦绣,圆圆的面庞,气度从容,似笑非笑。
这两个便是管铮的长子管立峰、次子管平海。熊康背后议论被人撞个正着,他却毫无狼狈之色:“怎么是你们两个来了?想是还未用饭,一起来吃酒罢。”
管氏兄弟便向郭继恩叉手行礼,恭敬道:“元帅大人金安,家父尚有俗务不得脱身,特命子们前来拜见。”
郭继恩大概知道了管铮的心思,便微微一笑:“不必多礼,一块坐下用饭罢。”
王燕儿忙招呼着兄弟俩一块坐下,添碗增筷。熊康和唐富两个笑打趣,杜葵和田友信则与管氏兄弟闲谈,两兄弟谈吐得体,只是带着淡淡的疏离之色。
郭继恩自斟自饮,不动声色地瞧着。倒是王燕儿有些担心:“都帅,此处的米酒虽是入口醇香,后劲却重,心不可吃醉了也。”
“好,多谢夫人提醒。”
王燕儿吐了吐舌头,赧颜笑道:“折杀奴家了,奴家哪里当得起夫人二字。”
酒足饭饱,熊康和唐富两个便吵着要玩双陆,管氏兄弟便托词离去,杜葵倒是大有兴致:“本官也好搏戏,却是许久未玩了,今日正好也瞧瞧。”
熊康拊掌笑道:“既是这等,咱们来玩骨牌如何?”
郭继恩微微皱眉:“要玩搏戏,你们另去别间屋子,不要来吵我。”
杜葵便笑道:“走走,咱们去隔壁。”
店伙们收拾桌子,只有田友信还陪着郭继恩。他觑着郭继恩神色,心道:“这位管员外虽是监利县中第一个富户,却是声誉颇佳,并无为富不仁之举。”
“瞧出来了,这管氏兄弟,谈吐举止,都很看得过,足见家风。”郭继恩淡淡一笑,“不过,并未见过什么风浪,将来之成就,眼下还不好。”
王燕儿心捧来一碗汤:“都帅,今日酒沉,且吃这个醒酒汤罢。”
“多谢,今日生受王家娘子。”郭继恩点头道谢,吃了几口,闭目养神,又开口吩咐田友信,“回头咱们寻个去处,且在这县城之中歇宿一晚。”
他话音才落,楼梯口现出一个中年汉子,四十五六岁模样,身着玄色锦袍,长方脸形,容貌清癯,自有疏朗轩举之态。其人注目郭继恩,坦然作揖:“可是郭继恩郭元帅?在下监利管铮,见过元帅。”
“管员外来了,”郭继恩起身抱拳,“员外令名,郭某已知,还请坐下话。”
“姨父来也,还请这边就坐,奴家这就去吩咐烹茶。”王燕儿也连忙上前万福行礼,请他们一块在靠墙的长椅坐了。郭继恩将管铮打量一番:“不意监利城,竟有管员外这等人物。礼失求诸野,下之大,足见卧虎藏龙,非可觑之也。”
“元帅过誉,在下也曾外出经历,因见时局纷乱,报国无门,不觉竟起莼鲈之思,遂又辞官归去。”管铮神色从容,“回乡之后,因地利之便,效商圣范蠡之举,操计然之策以治家产,亦有成也。”
闲谈之下,郭继恩得知管铮原来也是出身贫寒,当年背着一袋米往荆州求学,又入京应考,得中进士,累官至曹州别驾。因见中原纷乱,国家不宁,心绪烦闷,乃思先贤之用舍进退,见达识微,遂挂印归去。返回监利之后,经商积资,乃成巨富。
起旧时经历,管铮觑着田友信道:“见了田主簿,倒想起当初自家往府城求学之时,忍饥挨饿,一心苦读。如今明主出世,太平有望,后学之辈可努力任事,不负所停则桑梓之民,亦有荣焉。”
田友信沉声叉手道:“员外教诲得是,可都记住了。”
管铮微微点头,又与郭继恩起时局之事,连连点头赞叹:“元帅这等年少,却是英明神武,雄才不世。岂非降圣人,以济苍生乎?”
“员外过誉了。”郭继恩微微一笑,又起行台移驻武昌,扩建汉口城等事,“武昌、汉口,辐凑之地,假以时日,必为楚中第一等繁华去处。员外虽有傲视王侯之气魄,宅贮巨万之金银,只是监利虽为大县,毕竟浅滩平野,想来成就也只是这般了——何不往武昌城去,施展才干,令家业更上层楼也?”
“方才两个犬子回宅,也是极力怂恿在下往武昌等处去。”管铮若有所思,“虽少年人难免莽撞,这番提议却也颇令在下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