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那女居士,草亭积雪甚重,小心塌落。”南俊龙厉声出言提醒道,“可速速离去。”
那女冠闻言一惊,又疑惑地向头顶望去,南俊龙继续劝道:“草亭简陋,不耐负重,况且风紧雪漫,道路甚滑,还请这位居士赶紧回洞府去罢。”
“是,多谢将军提醒。”那女冠终于出言致谢,声音清泠而容色始终沉静,自有出尘之态。她收伞向南俊龙屈膝行礼,复又张开青伞,踏出草亭,于雪地之中袅袅婷婷,穿过竹林,消失不见。
倒是南俊龙自己勒住坐骑,在漫天飞雪之中怅立许久,才驱马转身离去。
及至年节将近之时,天气转好,晴空丽日,军营之中,也终于结束了一年的忙碌,杀猪宰羊,预备新年大快朵颐。南俊龙一时颇觉无趣,遂独自出营,策马游于山道。坐骑早识路途,沿着石径一直向西,渐至竹林,残雪未化,北风劲吹,甚有寒意。
红日高照,积雪层林,南俊龙再次瞧见那个女冠,黄冠轻裘,独自伫立于草亭。他想了想翻身下马,踱步上前,抱拳施礼:“女居士又来赏景么?”
“只如将军,亦来观雪。隔窗静耳听,夜雪落竹风。”那女冠万福回礼道,“想着积雪很快就会销化,不忍错过,是以来此。”
“隔窗静耳听,夜雪落竹风。真是好句。”南俊龙忍不住点头赞叹,“女居士才调高绝,飘洒出尘,令某五体投地。”
“这不是奴婢写的,”女冠低下头来,“是敝国一位大才咏雪之句。”
南俊龙微觉诧异:“敝国?”
“奴婢小森晴菊,自海外东倭国来此。”那女冠低声说道。
南俊龙立时想起先前的一些传闻,原来都是真的,皇帝纳了几位藩国妃嫔,其中一个难获宠爱,不得不出家为道,想必就是眼前这个东倭女子了。他愈发困惑不解,这等容貌性情,竟然还不能讨得至尊之欢心?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枝上积雪偶尔坠落,发出簌簌之声。良久,南俊龙才慢慢说道:“听说前面有一片枫香林,想来红叶白雪,景致必佳。某打算过去瞧一瞧。”
鬼使神差,他又添了一句:“女居士可有兴致一道前往?”
小森晴菊闻言,吃惊地抬起头来瞧着他,略作犹豫,她便轻轻点头:“来上国之前,奴婢也爱风景,既是将军相邀,奴婢愿往。”
南俊龙话才出口,便觉自己孟浪了,正在后悔,听得小森晴菊应允下来,登时松了口气,连忙请她上马:“某不是将军,小小一个都尉而已。敝姓南,贱名俊龙,淮东人氏。”
小森晴菊轻轻摇头,两人便沿着山道,一块步行前往,南俊龙牵着坐骑,搜肠刮肚想要找些话来说,一时之间却只觉得肚里空空。小森晴菊更是一天都能不发一语的性子,他们沉默着漫步前行,山中鸟鸣虫声俱无,愈觉寂静。
枯林残叶,都被积雪盖住,半道之中一处石桥短亭,桥下山涧虽已冻住,冰面之下犹能听见潺潺流水之声。小森晴菊已经冻得手脚冰凉,却仍是不忍离去,她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清冽的空气。
南俊龙默默望着女子面容之上沉醉的神情,那匹战马已经淘气地咬住了自己腰间的配囊,他却全无察觉。
两人徜徉许久才离开此地,南俊龙将小森晴菊送回紫竹院,自己回到大营之时,已是暮色沉沉。旅监贺亮才打趣道:“南兄每到休沐之时,便往山中寻幽揽胜,想是喜爱北地风景?几次邀你去城中吃酒听曲,你都不去,小心深山有妖魅,吸走了你的魂魄,弄得你有去无回。”
“此乃城郊,哪里有甚么妖魅,若说遇见仙子,倒有可能。”南俊龙皱眉瞅着自己被咬破的佩囊,跺着脚说道。
“这山里如何会有仙子,便有村姑,也躲在家中向火了。”贺亮才笑了起来,“仙子只在城中,在乐社,在枢府。”
“枢府?”
“不错,枢府之中那几个女典书,许令史,瑞凤郡主,可不是个个貌若天仙?”贺亮才感叹起来,“听说还有个顾典书,性情十分高傲,前往节堂奏事之人,她连正眼也不瞧,莫非竟是形貌昳丽,更胜于郡主、令史?”
“顾典书,顾蓓?”南俊龙想了想,“某曾见过此女,虽说的确是姿容出众,可是比起郡主和许令史,其实还是要逊色一些的。”
贺亮才登时惊讶起来:“那她为何这等心高气傲?听说是出身清贵,又曾在大学堂念书,想必才气出众,是以眼高于顶罢。”
南俊龙笑了笑,没有接话。
年节之时,军营之中每日包子、角子、羊肉汤,十分丰盛,菜蔬则有白菜、萝卜,还有官兵们自己弄的温室所出的韭黄、豆芽,吃得人人心花怒放。不过才快活了几日,点检张承绪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又在冬日寒风之中开始了摸爬滚打的操练,还有每日申时的识字班课业。
然后,郭继恩、周恒等人从军械厂过来巡阅军伍,察看操练情形。官兵们列成齐整的方块,身姿笔挺。郭继恩负手走过,时不时停下来与人交谈,有时又会停下脚步沉吟一会,才继续向前。
立在自己的队列之前,见着许云萝之时,南俊龙愈发觉得,那位叫做小森晴菊的女冠与这位许令史的确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种沉静的神态。可是又有一些分别:小森晴菊总给他以一抹哀婉之意,而许云萝更显稚嫩,肌肤更为白皙一些,带着一缕孩童的天真娇憨之气。
许云萝察觉到他的目光,回以询问的眼神,南俊龙轻轻摇头,小声回答郭继恩的询问。
午时,大伙在膳堂用饭,师监李仁徽不住口地称赞新式兵器威力巨大,他是常山府赞皇县人氏,一张长方脸,年近四旬,十八岁投军入役,已经吃了二十年军粮:“如今这些火枪兵、火炮兵,都已不愿披甲,嫌其过于沉重。卑职当初从军,一支长枪,身穿铁甲,每阵登先,哪里及得如今之火枪,百步之外,一颗弹丸可取性命!还有那大炮,一轰之下,数百步外寸草不生,盔甲济得甚么事?总要军械厂不分昼夜赶造,能使人人配备火枪,则南面战事,势如破竹,何须久耗至如今。”
“知不知道一根枪管,就得耗费多少工时?”郭继恩摇摇头,“人人配备火枪,哪有你说得这般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