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新设楚州军,选将募卒,遣发南阳之际,讲武堂也有一批学生被急召入军,提前离开西山脚下的学校,奔赴战场。
年方二十的雷元庆初夏才入京城之时,便以其壮硕的身躯和出众的武艺,迅速赢得了不小的名声。于贵宝、王忠恕等老将,对他都很是喜爱。对这个行伍出身的少年来说,学堂的读书、操训都很是新奇。除了课业之外,学生们还要响应官府的号召,往乡县帮扶百姓,教认字,帮农活,修水利,筑道路。城里学堂的学子们也同样要做这些事情,机缘巧合之下,他认识了中州军检校师监谭宗延的长女谭云珠。
十五岁的谭云珠已经出落得身形窈窕,眉目清秀,两个少年人一见钟情,便由于贵宝作伐,早早定下了婚事。郭继恩得知此事,也是啧啧称奇,却又正色吩咐道:“两个人都正是读书的大好年华,定亲虽可,这婚事却不着急,大可过几年再说。”
雷元庆也只好按下相思之意,在讲武堂中发奋努力。看看到了冬天,枢密院一道军令下来,他与尤太全、陈启义等人,都被拣选出来,提前离开学堂,赶赴南方战场。
除了各处拣选的大小军官,德州、郑州、东都等处操练的新兵也都聚集起来,他们被编成了楚州军第二、三、四、五师。统领官唐成义率领第四、五师继续南下,经鲁山县冲出鲁阳关,奔赴南阳战场。二师和三师,则由楚州军检校军监常玉贵率领,在汝州继续操练。
汝州城墙方方正正,方长九里余,内有玉皇阁、望嵩楼等著名建筑,如今城内聚集了不少从向城、方城等处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无以为家,刺史章庭芝等人只好请官兵相助,在城外搭设起窝棚,以避寒冬。
陈启义、尤太全等人虽是出身忠烈之门,依旧只是定为九品协尉军阶,授哨长之职。独雷元庆以军将身份入学,乃定六品提尉,授团练之职,一时间,颇为引人侧目。
三师一旅一团团监杜百祥,足足比雷元庆大了十三岁,其人形容苍老,倒像是一个农夫。他带着雷元庆一道,见过了团里所有的营官队官,又领着伙伴们出西城门,帮着百姓搭设窝棚,并挖灶埋锅,煮粥与大伙分食。
雷元庆皱眉低声道:“这些事本该府衙差役去做,如今倒教咱们这些军汉出力奔忙,天寒地冻的,其实难捱。”
此时官兵们已经停了活计,聚在一块歇息,杜百当正取了皮囊喝水,他瞅着对面茅棚前那个双目无神、衣衫褴褛的老汉,和他那双张着饥饿大眼的孙儿孙女,听了这番言语忍不住叹息道:“这些人衣单肚饿,若咱们不施以援手,实难挺过这个冬天。雷团练,你是富贵出身,不曾吃过这等苦楚,杜某和团里同袍,九成九都是贫苦出身,知道这等滋味,就算无有军令,咱们出一把力,也是该当之举。”
三师点检左绪堂、师监吴孝明也和众人一块忙碌,雷元庆觑个时机,去拜见军监常玉贵:“咱们在这汝州城倒成了看管粥厂的了,敢问军监,何时才能开赴南阳战场,杀贼报国也?”
常玉贵负量着他,温言笑道:“想是雷提尉牵挂令兄?唐统领、中州军谭军监各率部伍,已经克复方城向城,南阳虽是被围,其实不用担忧过甚。对了,谭军监还是雷提尉之岳丈?令岳是军中宿将,自有方略,咱们安心在此处练兵,只等枢密院钧令便好。”
唐成义率领楚州军第四、五师自鲁阳关冲入南阳境,下向城之后又沿淯水继续挥师南下。戴虎不得已率部南出方城县,从淯水东岸赶来阻截。得知驻扎独树集的唐军还携带着大批急着返回故土的百姓,戴虎心下稍定,遂下令全军急速向西,于石桥铺越过淯水,紧追唐成义所部之敌。
石桥铺因淯水河上的一座石桥而得名,戴虎率军来此,眼见石桥完好,连叫万幸,当即下令兵马过河,向南继续追敌。不料人马才过一半,中州军第六师师监陆况就率领着一支骑兵尾随追来!
淯水河宽水急,不少人被驱赶着跳进冰冷的河水,生死不知。唐军官兵们沿岸南走,羽箭连发,河面上冒起一束束血迹,还有一些人眼见无路可走,索性便跪下高喊投降投降。戴虎检点人数,眼见又折损了近两千人,既心痛又无奈,他也不敢追敌太紧,遂于蒲山镇安营,静等前方消息。
唐成义所部两万人马,大多数都是从未上过战阵的新卒,在南阳城北与荆湖军激战一场,险些溃败下来。好在军官和老卒们稳住了阵脚,两军从午时直战至申时,殷天生未能击退东唐援军,情知南阳已经无法围攻,便一声令下,主力大军一口气退至邓州,依托水运便利,以图持久作战。
唐成义没有急着入南阳城,而是下令全军再次掉头北返,截杀戴虎所部。戴虎此时已经不敢应战,全军连夜弃营西逃,南阳之围顺利解除。点检魏守亭抱拳问道:“敌围既解,咱们可要顺势南进,夺下邓州?”
“以我师眼下战力,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唐成义摇头下令,“先入南阳城再说。”
殷天生遣出的信使报入江陵,留着一脸虬须的呼元通正在新筑的霸王宫内与妃子们一道饮酒作乐,听闻前方吃了败仗,当即大怒吩咐,将戴虎营前处斩,并另遣后军统领郭益宁赶赴邓州以接替殷天生。
王宫典书令傅纯修急忙劝阻:“大王勿怒,小臣有一肺腑之言,殷将军老成之将,虑事周全,我师虽有小挫,士气未堕,仍可与敌力战之。猝然换之,恐前方虎贲心生疑惑,反为不美。再者,唐国似乎早有预备,援军来之何速也,此等情形,小臣奏请,遣使传书于南吴国主、太子,非是我等不愿全力出兵,只是南吴之兵,亦当同期北进。不然,彼岂非坐收渔利哉?”
“可是区区一座南阳城都未能拿下,本王便要催促南吴,也难免底气不足。”呼元通放下酒杯,又示意身边的姬妾都退下,“殷天生不能克敌,本王自然要另遣别帅替之了。”
“小臣斗胆直言,郭统领之才,未必胜于殷将军,”傅纯修言辞恳切,“南阳是中州门户,历代加固,实难猝取。殷将军退至邓州,实欲长远图之。昔日大王亲自出征,不也是未曾克下么?”
“你倒是胆大,敢这样与本王说话。”呼元通拈须笑了起来,他觑着这个文官,摆手道,“就先依了你,教郭益宁还留江陵便是。给南吴之书,也委傅典书写了罢!”
郭益宁得了王旨,兴冲冲回到衙署,正在挑选心腹亲近之人跟随自己一道出征,不料霸王宫内又传旨过来,吩咐他不用去南阳了。郭益宁登时大怒,立即去找中书副相王行鹏:“此必是傅纯修之主张,前日末将欲往安陆平乱,也是被他阻止,这人十分可恨,王相当与末将联手,将其尽早除去才是!”
王行鹏不慌不忙整理紫袍:“安陆之事,换掉刺史不就平乱了么,又何必动用甲兵。”
“不出兵,那里有金银可得?便是奉与王相之常例,亦指望着杀贼事也。”
“何必嚷嚷?”王行鹏不满地扫视郭益宁一眼,“傅纯修如今颇得大王信重,此事不可急躁,当详细为计。”
因为傅纯修的劝阻,戴虎逃回邓州之后并未被砍头示众。殷天生只是坚壁不出,耐心等着唐军主动前来攻打。
楚州一师点检雷元和、师监夏振发皆在北门相迎唐成义。眼见这位新任统领官年才三旬,脸型瘦长,硬朗俊俏,雷元和心下暗自讶异。只是转念想到更为年轻的郭继恩,也就释然不以为奇,恭谨抱拳道:“卑职无能,惊动统领亲自率部相援,甚是惭愧。如今南贼既退,统领若是欲发兵南取邓州、新野,职部当为前驱。”
“边走边说。”唐成义自己牵着马进了城门,“荆湖军此番来势汹汹,仍不免有虚张声势之感。雷点检,本官以为呼元通或有趁乱打劫之意,只是这殷天生行事稳健,知道南阳城池坚固难以攻打,是以仅有试探之意。雷兄以为如何?”
“是,卑职与荆湖诸将,大小亦有十余战。这殷天生者,颇善用兵,见事深远,实为劲敌。”
“既是如此,咱们就按兵不出,只以安抚人心,训练部伍为要。”唐成义停下脚步,果断吩咐,“还有,汴梁那边,多遣信使过去,打探消息。”
“是。”
汴梁当面之形势,也是错综复杂,徐智勤两次打退东唐军的反击,顺利夺下曹州之后,留统军副使路士瞻镇守,自己则回到宋城。奉徐智玄之命从徐州赶来的行军长史潘文佑,见徐智勤从曹州回转,也不禁长松一口气:“太子殿下深恐司帅执意从曹州继续北进,如今见着司帅回藩,可见用兵老到,下官这就给太子殿下去信。”
徐智勤风尘仆仆,面色也不大好看:“某虽是两度击退北贼,兵马折损也是不小,若再往北打,实已是强弩之末,不可为之。本官打算在宋城休整、募兵,以期来年开春之后,大举西攻汴梁。”
潘文佑闻言一怔:“曹州既得,向祖才手握重兵而不敢出击,可见彼前番败于宋城,已失了胆气,当可鼓勇而破之。如今粟清海所部之敌,已经逼至临沂城下,山东方面,形势颇急,我师既在河南已成主动,当速速攻取汴梁才是。”
“早就知道徐智兴实非将帅才,一时意气,非要去打青州,致有今日被动局面。”徐智勤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他注目潘文佑,“曹州战事,向祖才虽说接应迟缓,毕竟汴梁等处还有七万大军,非一举可破之也。我师连番苦战,将士俱疲,伤亡亦多,今冬实在是不能再出征了。”
“司帅,太子殿下在徐州,也是甚为焦虑。”潘又佑面有忧色,“北征之事,关乎国之存亡,不可心存观望之意,以害大计也。”
“这是什么话,”徐智勤很是不悦,“本官一腔肺腑,皆为国家计,岂有私意哉!北贼士马雄强,精兵良将不计其数,粮草辎重,亦源源不绝。我师易败而难胜,贸然出师,必为敌所乘,不可不从长议之。”
潘文佑长吁短叹,徐智勤始终不肯答应。一时情急之下,潘文佑拂袖而起,愤然说道:“若不以攻代守,俟敌尽起全国之兵而来,此宋城又能守得几日耶?”
“这是何意?听说太子已与荆湖呼元通议定盟约,一道抵御燕京之敌。”徐智勤微觉诧异,“难道荆湖军已经被唐军杀退了么,这也未免太不济事了也。”
“下官所言,非是此事。”潘文佑摇头不已,“据说郭继恩早已另遣一支大军,出征朔方,领军主将,便是周恒!”
“竟有这事?”徐智勤也不禁变色,“既是周恒为帅,想必出征之兵,当有十万之众。郭继恩发兵二十万与我征战许久,还能另遣灭国之师,如此耗费民力,竭泽而渔,他就不怕钱粮难以支撑,以致前方大溃么?”
潘文佑瞅着他不说话,徐智勤自己也觉得揣测不实:“以北贼之力,恐怕是撑得住两路开战啊。”
“是,司帅也想到了这层。如今郭继恩无力再往中州增兵,此正天赐之时也。”
然而徐智勤犹豫一会,还是摇头:“潘长史,本官以眼下之兵力,实无把握能拔取汴梁也。若是徐州还能增兵——”
潘文佑苦涩说道:“司帅也知道临沂形势,徐州实在是不能再往宋城增兵了。这边,只能请司帅自己再想想法子。”
徐智勤不再说话了,他往椅子上一靠,捏着眉心闭目沉吟。不管潘文佑再说什么,他都不应声。
夜色降临下来,潘文佑无可奈何退了出去。这时蒋寿生才从暗处闪身出来,凑到主将身旁,低声说道:“司帅,卑职觉着,司帅当与潘长史一道往徐州,面见太子,详细分说这边情形。不然,太子殿下定然恚怒,再有小人以言语惑之,则事情愈难挽回矣。”
徐智勤轻轻摇头,蓦地睁开眼睛,语调苦涩:“我若去了徐州,太子必定会另遣他人替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