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西龙斟酌再三,见郭继恩瞧着自己,知道这位主帅这次必定要将事情一办到底,便坦率说道:“闻说辽东之地,时有缺粮,是以赵点检冒领军资之后,多是卖与东虏。乌伦里赤一边遣兵入边墙劫掠,一边令人与赵点检私相货卖。此等事情,卢龙境内,多有知者。”
正堂之内,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于贵宝才缓缓说道:“若是果真如此,这赵时康就真该杀头了。就怕他情急之下,与咱们拼个玉石俱焚。”
“不用怕,”郭继恩轻笑道,“赵点检既然这般生财有道,想必他在卢龙这些年已是获利不少。人嘛,只要贪财,就一定拍死。怕死的人,又怎么会舍得与咱们玉石皆碎?”
他说着吩咐程山虎:“拿舆图来。”
程山虎取来一份绢制的舆图,郭继恩将舆图展开在桌案上,众将都围拢来,郭继恩瞧着舆图说道:“自唐山往东,先至石城县,路途二百六十里。从石城县城再往卢龙府是九十里路。临榆关城则在卢龙东面四十里处。此地战马我全部带走,明日就率张季振、姜超两部倍道兼行,先至卢龙府,再做计较。”
他抬头瞧瞧众将,吩咐道:“继骐,你留在此地,与前军乙师一道往海津去。”
“啊?”郭继骐愣住,“为何不让我去卢龙?”
“你去襄助段点检,宣谕军纪,申布军法,要教大伙儿都知晓,不得再有违忤。明白了么?”
“哦,我知道了。”郭继骐有点闷闷不乐。郭继恩遂拊掌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众位都散了罢,早点歇息。”
诸将于是起身告辞,一名军士匆匆进来,瞅着段西龙道:“点检家小郎君来军营了。”
“嘿,他跑来做什么。”段西龙跺跺脚,“你教他自回去,就说他爹爹在这里好得很,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等下,”郭继恩抬手笑道,“既然令公子前来,何妨见一见,传他过来罢。”那军士应了一声,匆匆去了。段西龙有些局促不安:“犬子是见卑职白日里接了讯便急忙走了,想必担心,所以前来探看一二。”
“嗯,可见你这儿子甚有孝心,极是不错。”郭继恩想了想又问于贵宝,“不知于监军家中,是几个孩儿?”
“老夫是三个孩儿,老大叫做于佐贤,幸得上一榜春闱中试,得了进士,眼下在清苑县做着县丞。”于贵宝面带骄傲之色,“次子于佐明,如今正在西京,已经过了省试。第三个乃是妾生的女孩儿,如今还在燕都的自家宅中呢。”
“老将军好生了得啊,两位公子竟然都中了进士,这可真是极难得的。”郭继恩连连称赞,心中冒起一个念头,却一时抓不住。段西龙、张季振、毕文和、王庆来等人都向于贵宝道贺不已。正堂里登时喧闹起来。便在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穿一件赤金色圆领袍子,束一幅墨色葛巾,大踏步走进屋来。
这少年扫视一眼堂内,便向郭继恩拜倒:“小可乃是段都尉之子段克峰,统领在上,且受小可一拜。”
“好个健壮少年,快快起来。”郭继恩笑道,“瞧你这行动举止,想是自小便练习武艺的?”
那段克峰也不忸怩,起身爽朗笑道:“正是。不瞒将军,小可原本是在家父帐前,做着一名亲兵。家父自打从临榆关回到此处,小可也就脱了军袍,只在家中厮混,练习些枪棒,打熬些气力。说句不怕死的话,以如今边关主将之德行,只怕东虏人迟早又杀进这燕州大地来也。”
段西龙怒急:“放肆!这里是军中节堂,不是自家的院子。说话须有计较。”又向郭继恩惶恐抱拳道:“犬子无状,都是末将平日里疏于教导,还望统领恕罪则个。”
“无妨,”郭继恩摆摆手,“令郎的性子我倒是很喜欢。段克峰,你既然曾在军中效力,如今可愿意回来,在我亲卫营之中,做个小小的哨长?”
段克峰摸摸头,笑道:“若统领不嫌弃小可聒噪,那小可自然是愿意的。”
“那很好,”郭继恩指指王庆来,“这个便是亲卫营王营管,你既愿意回来,那么明日卯正时,你须得来向王营管应卯。”
段克峰抱拳道:“是!”
郭继恩又对段西龙笑道:“段点检今日也回宅去罢,明日记得早些过来,预备理事。”段西龙却摇头道:“职既已受命,自然是该留在营中。”
郭继恩便点头道:“那就这样,诸位都散了罢,我也要去沐浴更衣了。”
诸将这才告辞离去。郭继骐也回到自己的住处,乃是点检署后院西面的厢房里,这里白天已经被他自己将财物清点一空,除了床铺桌椅,再无别物。郭继骐点起陶灯,在床沿坐下,却叹了口气。
不一会于贵宝过来叩门:“继骐贤侄,瞧你屋内还亮着灯,想是不曾歇下?”郭继骐连忙开门请他入内:“小侄还不曾入睡,于叔父快请进。”
于贵宝手中拎着一只黑釉执壶,两只粗瓷碗进来笑道:“茶盅都被你们收了干净,且用这碗来饮茶罢。”
“好。”
于是两人对坐,用碗盛了茶水,于贵宝瞅着郭继骐道:“大郎命你跟着前军乙师返回海津,是怕你去了卢龙,若有疏失,万一照应不及,也难免他心中追悔。”郭继骐点头道:“是,大兄的心思,小侄也是知道的。”
于贵宝感慨道:“这些时日我瞧得分明,大郎果然真心实意待你是自家兄弟,甚为看顾。便是我,也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等境界,着实教人佩服。令尊或者仍有怨怼之心,但是你须得明白,大郎其实并不亏欠令尊什么,再说统领之位,各凭己力角逐罢了,既然已经过去,该劝令尊此后不必一直放在心上才是。”
郭继骐吁了口气:“话虽如此,只是家父如何听得进去!待我返回燕都之日,再耐心地劝劝他罢。”
“嗯,待到从卢龙返回燕都之后,为叔也会去瞧瞧令尊,好好开导他一番。”于贵宝瞅着郭继骐白皙俊秀的面孔,微笑道,“为叔与令尊交好多年,眼瞧着你们两兄弟渐渐长大。继彪好武,你却是个喜欢读书的,投笔从戎,实非你平生志向。不过为叔今天可以告诉你一句,你只管跟在大郎身边,决计错不了。”
郭继骐默默点头,两人又说了会闲话,于贵宝这才起身告辞,他又含笑问道:“我那紫萱孩儿,只比你小得三岁,如今也已经十五了。你们自小,常在一处玩耍,如今大了倒有几年不曾见着。贤侄可愿意回燕都之后,往我宅中去坐一坐?”
郭继骐犹豫了一下,笑道:“多谢于叔美意。只是眼下时局,暗潮汹涌,大兄殚智竭力,唯恐思虑不周。小侄既然忝为监军判官,自然须得尽心应命,只恐是得再过些时日才有这个空隙了。”
于贵宝笑了笑,并不强求:“既如此,那也罢了,贤侄早些安歇罢。”
翌日清晨,天气已经转晴,郭继恩将前军乙师丙团的编制略做调整,编出一支工辎队,然后与段西龙等道别。约一千七百名官兵在张季振和姜超的率领下匆匆用过早饭,便由郭继恩和于贵宝领着,向东出了唐山府。
段克峰早早就从家中赶来,他换上了此前的军袍,佩着横刀,一副威风凛凛模样。段西龙又不放心地过来,叮嘱了又叮嘱,段克峰笑道:“我跟着爹爹,十五岁便知道怎么杀人了,爹爹只管放心,放心。”
亲卫营营管王庆来上前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我瞧着你刀法定然是不错的,今后便让你跟在统领身边。他那边还有个亲兵叫程山虎的,你且先去认识认识,往后行事也方便彼此呼应相助,万不可过于得意,一定要小心谨慎。”
段克峰笑了笑:“营管教我跟在统领身边,这可是莫大的信重,克峰定然不敢辜负。”
“嗯嗯,那就好那就好,”王庆来瞅着段克峰,只觉得他换上军袍之后愈发显得雄壮矫健,心下笃定自己的决定没错,“那就快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