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放下手里的卷宗,坐到朱利奥.美第奇的身前:“那么。”他问道:“如果是殿下您,您会怎么做呢?”
他注视着朱利奥的眼神十分清澈,虽然从外貌上来看,马基雅维利很像是一个狡诈而又卑劣的小人,但朱利奥与他共事多年,对这个人也已有了一些了解——如果一定要给马基雅维利定个标注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个极度利他者,以及一个极度理想主义者,有些时候,他可能要比小科西莫还要天真,但要说起执着来,他大概比九十岁的老人还要顽固——只是不了解他的人,只会觉得这个佛罗伦萨人是个贪权好名之人,因为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从来就是不择手段,也不在乎道德与信仰的。
是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当权者要权力,要官职,甚至不惜逢迎阿谀,卑躬屈膝,但他一旦发现,埃奇奥比他更适合成为兄弟会的执掌者,就立刻将佛罗伦萨的阿萨辛组织全盘交付给这个年轻的朋友;而当他察觉到,朱利奥.美第奇有可能成为终结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乱局的君主时,又好不犹豫地抛下了他在佛罗伦萨政府中获得的职位,来到他身边,做一个寻常的修士来服侍他,追随他,为他鞠躬尽瘁。
所以对马基雅维利,朱利奥.美第奇不但从不怀疑,也不会因为他的直言不讳而气恼,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因为两人之间思想与观念的差异,而产生不必要的分歧,所以,只要马基雅维利有疑问,他总是会异常坦白地回答他。
“如果是我,“朱利奥说:“或许不会如尤利乌斯二世这样……果决。”他想了想,当然,作为一个不那么虔诚的人,要解决赎罪劵与圣物买卖的事情,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推行唯物主义,但问题是,他已经是一个枢机了,以后还会成为教会的主宰——这是他视作父亲般的庇护三世所一直期望着的,而庇护三世也同样爱着他的神与教会,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朱利奥都不会成为那个毁伤圣廷根基的人。
更不用说,现在的国家与民众,已经无比紧密地与教会纠缠在了一起,而它们又都是那样的脆弱,如果只是粗暴地将它们分开,只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不,不要说分开它们了,哪怕只是想要去除其中的一部分,稍有不慎,就会酿出如同尤利乌斯二世如今的苦果——“人类,尤其是现在的人类,是需要信仰的,乞丐需要,君王需要,哪怕是奴隶,也需要,而他们的信仰,是如何表达的呢?马基雅维利,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教育,他们不会写字,不会阅读,他们对于信仰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教士或是修士的宣讲,但你也知道,在讲道中……许多教士都会以一种近似于恫吓的方式宣讲教义,这,”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这几乎是一种常规。”
“当然,”马基雅维利说:“民众是愚昧的,如果不用言语的鞭子抽打他们,他们是不会有记性的。”有时候,甚至需要用真实的鞭子抽打他们,他们才会明白事理呢。
“所以,信仰对于他们来说,不但是枷锁,还是支柱,你可以打开枷锁,让他们自由,但与此同时,你不能一下子抽掉支柱,让他们不得依靠——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就必须先有东西取代它,成为他们的支柱。”朱利奥想起数百年后人们对于科学与机械的依赖,不由得微微一笑:“但那是一项非常漫长而又艰苦的工作,而且,新的支柱也未必强于旧的支柱。”
马基雅维利低头思考了一会,不得不承认朱利奥.美第奇的想法确实是对的,“您要矗立起怎样的新支柱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坚持教学的普及与深入的原因,”朱利奥点头道:“尼克罗,你曾经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要教导我的教士,我的士兵,我的子民,现在你应当明白了吧。”
“难道您从那时就开始有所筹谋了吗?”马基雅维利问道。
“是的,教士是能够将我的理念拓展与引导出去的人,而士兵是能够将我的理念支持与贯彻下去的人,而我的子民,他们只会懂得了我的想法,才不会轻易地被外界的流言恐吓动摇——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尼克罗,在加底斯,几乎没有赎罪劵与圣物的买卖,因为从一开始,就有教士指导他们说,去望弥撒,去做忏悔,去做善事,这样就能赎回你们的罪过了,圣灵与圣人也会因此保佑你们,所以他们是安心的。”
“您说几乎。”
“对啊,我亲爱的朋友,即便是你,或是我,也必须承认,圣物与赎罪劵是有效用的,但我认为它们的效用,只在那些无法用祈祷、忏悔与行善赎回的罪行上——那些不会出现在大多数人身上的重大罪行——这是极少数的,虽然无法完全禁止,”朱利奥摇了摇头:“但数量的降低,也就意味着容易控制,而能够控制,就有办法予以遏制。”
“罗马的教士……”马基雅维利刚开口,就自嘲地笑了笑,罗马的教士们当然不会去引导人们以望弥撒,祈祷或是忏悔的方式赎罪了,他们需要的正是人们口袋中叮当作响的钱币,“尤利乌斯二世难道就没有考虑到这点吗?不,”他说:“殿下,很显然,他与您所求的不是一样东西。”
朱利奥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注视着蜡烛上跳跃着火焰,马基雅维利一如既往的犀利,直白,他一眼就看出了尤利乌斯二世的问题,他不是为了民众或是教会而改革的,他只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是的,并不是说,敛财、情色、权势才是私欲,有时候,荣誉与名望也同样会令得人们走向罪恶的歧路,尤利乌斯二世只希望能够借此成为一个被人们铭记的圣徒,却丝毫不曾考虑到那些卑微的芸芸众生——他们原本确实已经被什一税、赎罪劵与圣物压得喘不过气,但至少还有着那么一点点微薄的慰藉——有这些东西,他们是可以免罪的,上天堂的。而现在,天主在人世间的代理人却关闭了仅有的一扇小窗,他们不但要在这个痛苦与肮脏的俗世里沉沦一世,离世后还要在炼狱与地狱中受无尽的苦,
谁能责怪他们呢,无论是谁,都会发疯的。
如果尤利乌斯二世也能够如朱利奥.美第奇这样思考,那他就不会面临这样惨痛而又荒谬的局面——他阻截了奔腾的河流,却没有给它留下疏梭的渠道,就算再坚固,再高大的堤坝,也必然会有崩溃的那一天。
“但这些民众身后,”马基雅维利问道:“也有那些主教与教士们的手笔吧。”
“还有那些家族,”朱利奥说:“爵爷,国王,以及一切有权势而又犯了罪的人。”
“他们的罪行原本就不值得被宽恕。”马基雅维利说。
“是的,”朱利奥温和地说:“但想要惩罚他们,你就要比他们更强大,无论是从躯体,还是从灵魂。”
“尤利乌斯二世可做不到这点。”马基雅维利说。
“这也是为什么,”朱利奥说:“虽然他犯了错,我仍然不会指责他的缘故,马基雅维利,”他轻声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我们都要尊敬他的勇气与魄力。”
尤利乌斯二世,约书亚.洛韦雷并不知道朱利奥.美第奇给予他的,近似于褒扬般的评价,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懊悔。
暴民们占领了他的梵蒂冈宫,据说,他们将梵蒂冈宫中的一切都掠走了,就连画框与门楣上的金箔都被刮走,珠宝,雕像与十字架更是无一幸免,就连柜、箱子与座椅都被他们拿走,劈碎,当作圣物保存起来。
这些还不够,他们又涌上了圣天使桥,围住了圣天使堡。
年轻的教宗阁下居高临下地从城堡的窗口往下望去,看到密集的人群让出道路,让一列马车驶到城堡前,他们对他是那样的无礼,那样的凶狠,对马车里真正的罪人倒恭恭敬敬起来——那些都是被他剥夺了多余教区、教堂与修道院的枢机们,他们并不进入城堡——毕竟枢机们也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们在沉重的铁栅门前就下了马车,接受了人们的欢呼与敬礼,然后他们的代表,奥尔西尼家族的枢机主教向前一步,宣读了他们写给教皇的公开信件。
与其说是信件,倒不如说是一份檄文。枢机团们在信件中“委婉”地指出了教宗阁下因为过于年轻而犯下的一些“错误”,又给出了一些“老成”的建议,不过取掉了那些浮华的修饰与作态后,里面的主要内容不过两样事情——一、尤利乌斯二世必须撤除之前颁布的七大法令;二、尤利乌斯二世必须退位,以求得人们与天主的宽恕。
他们甚至仁慈地提出,如果尤利乌斯二世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会给尤利乌斯二世保留一个枢机主教的位置,以及三个富有的教区。
尤利乌斯二世可以说是暴跳如雷地拒绝了,他不顾雇佣兵首领的阻止,抢过一名士兵的弩弓向下射去,差点射中了一个枢机的帽子,枢机们落荒而逃。
“您太冲动了,”瑞士的雇佣兵首领严厉地说:“他们现在想要与您谈条件,您就应该与他们谈,拖延时间,然后想办法驱散外面的民众——或者您可以先允许买卖赎罪劵或是圣物,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他们想要的也是这个。
“绝不可能。”尤利乌斯二世咬牙切齿地回答道:“至于应该驱散,或是应该杀死这些暴民,难道不是你们应当做的事情吗,我雇佣了你们,给你们丰厚的俸金,为什么你们在为朱利奥.美第奇服务的时候,就能够如此忠诚,可靠,现在却变得懦弱起来了呢?”
雇佣兵首领虽然不曾被朱利奥.美第奇雇佣过,但作为瑞士人,他也听说过那位枢机主教的名字,出于长久的忿怒与轻蔑,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大概是因为,那时我们只要面对几个卑劣的盗贼,而现在,却要面对上万无辜的民众吧。”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了,但也无法挽回。尤利乌斯二世先是睁大了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然后又突然赤红了面孔,怒火在他的喉间蓄积,但最后还是被他吞咽了下去,他是冲动,但他也很清楚,圣殿骑士团早已离开圣天使堡,在教会军尚未入城前,他所能依仗的就只有这些雇佣兵。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在可怕的沉默中。
尤利乌斯二世渴望的教会军迟迟未来,无论是西班牙人,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意大利人,法国人,或者说,等到法国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尤利乌斯二世被恐惧与愤怒彻底地征服了。
“你们怎么敢!”他喊道:“你们怎么敢这么做!敢这样要求一位教皇?天主的代理人,天堂之门的守卫者?!”
“唉。”路易十二的特使笑吟吟地说:“您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呢?大人,我们的国王,虔诚的信徒,正是担心您遇到危险,才让我们来迎接您到法国去的呀。”
“我只愿意留在罗马!”尤利乌斯二世喊道:“我要求你们立刻将那些暴民赶走!”
“法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我们的陛下可是一直希望着您的贵足,能够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呢,您会有一座符合您身份的宫殿,就如一个国王那样,您的教士与主教都可以在那里求得一席栖身之地,您也能得到足够的年金,也能发号施令,从心所欲……和您在罗马的时候,毫无区别。”
“做法国国王的傀儡么?”尤利乌斯二世愤恨地叫嚷道:“想也别想,告诉您们的国王,我只会在罗马,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
“那可就有点难说了。”法国特使毫不掩饰地威胁道,没有经得教皇的允许,就径直走了出去。
当夜,从米兰南部而来的,约有五千名步兵,二十门火炮的法国军队就开始攻打圣天使堡,一周后,无法继续坚持下去的瑞士雇佣兵们,带着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从圣天使堡的密道中逃走,他们离开的时候有七百人,抵达了勒皮城堡的时候只有三百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