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后一个碍手碍脚的人也走了,朱利奥就将大约三百名士兵带进了丘陵一侧的树林,这里的树木分布并不稠密,又是有着竖直树杆的七叶树,时至初夏,碧绿的枝叶在高空中交织出一片厚重的锦缎,给人们带来荫凉,一进到这里,雇佣兵们也不由得轻松了一些,他们将未发一弹的火绳枪放下,面带笑容地讨论起战后的事情。
朱利奥看向其中的一个小伙子,他是佛罗伦萨人,不为人所知的被美第奇家族培植与雇佣,在拉尔夫的队伍里,还有着像他一样的几个人,于是他们很快抱怨起自己之前买了很多东西,还欠了商人的债,在这场战斗里又没有得到什么功劳,看样子没什么机会在战后继续享乐了。这些话就像是投入了水池的一块石头,这些年轻人们纷纷醒悟过来,开始担忧自己早些日子过于放肆的挥霍会导致自己被赶出队伍或是被投入监牢。
但也有些人担心自己根本无法对抗得了那些如同金属怪兽的骑士们,现在法国人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想要突破骑士漫长凶狠的防线去找他们柔软的弱点去捏一把几乎不可能。
朱利奥在一边听了一会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指了指狼藉的战场,“也许会有法国人的士兵转了向,跑到我们这里来呢,我们只要举起火绳枪,把他们打到就行了,而且我们在树林里,即便是骑兵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根本无法接近我们。”
雇佣兵们听了,觉得相当可行,于是他们就开开心心地预备起自己的火绳枪来,朱利奥非常慷慨,他们又没有遭遇到战斗,武器齐全又丰富,虽然贡萨洛与雇佣兵队长们对火绳枪不怎么感兴趣,士兵们却很乐于使用这种新武器,只有频繁使用过它们的人才知道,火绳枪的准备工作虽然繁琐又缓慢,但它的威力确实不容小觑的。
“我现在能在一百数里连发两次。”一个年轻人骄傲地说道。
“我能三次!”
“在梦里?”
“哈哈哈哈哈哈……”
最让他们安心的是,朱利奥吩咐说,他们分作数组,一组人在前面射击的时候,另几组人准备,轮番将弹药打完后,他们就撤退,藏起来,等到战事结束再来请求奖赏,反正火绳枪留下的伤口是刀剑,长矛所无法冒充的。“我现在倒是希望敌人多一点儿了。”一个小伙子抱怨说:“我们这里有三百人呢。”
他们就这样屏息静气地在树林里等待着,从烟尘与人影上来看,战场确实在向这里拓展,但他们几乎等到有点心焦了,也没能看到一个法国人。
所以当一个轻装骑士匆匆忙忙地从他们眼前奔驰而过的时候,一个雇佣兵没有辨析对方是谁就扳动了扳机,还是那个佛罗伦萨小伙子一抬手将枪管打飞,才免除了一场可笑的悲剧:“那是西班牙人!”
被打飞了枪管的人不敢说什么,只是哀叹了一声。
愈来愈多的人从他们眼前跑过,但都是西班牙人或是那不勒斯人,还是朱利奥提醒了他们:“既然他们都在逃跑,”他说:“那么后面肯定有追他们的人。”
果然,他们随即就看见了身着银亮盔甲的敕令骑士。
“是敕令骑士!?”雇佣兵们立即紧张了起来,但还没等他们退缩,就有人开了枪。
他们首先拿在手里的正是那种新式的,口径粗大的重铳,它的弹丸接近一寸,引药与火药的量则是普通火绳枪的两倍,重达四十磅,需要放在支撑架上才能射击,他们站在丘陵上,向下射击,与敕令骑士之间的距离不足两百尺,铅质的弹丸直接撕裂了骑士的头盔,骑士的脸和那匹折断了腿的马那样变成了一个喷涌着血和脑浆的血窟窿,他顿时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去,即便雇佣兵们无法下去检查,也知道他必死无疑。
骑士的同伴们立即发现了敌人的踪迹,但太晚了,就像是嗅闻到血腥味儿的狼群,被敕令骑士的死抹除了畏惧的雇佣兵们毫不犹豫地扳动扳机,也许是为了敷衍朱利奥,他们确实在这方面进行过系统的训练,在最初的彷徨过去之后,他们的动作甚至有了一丝快活的味道——法国人在重铳下损失了近二十名敕令骑士后,他们改而让弩手、戟兵与长矛兵进攻,但这时候雇佣兵们也已经放弃了用完了弹药的重铳,改用普通的长铳,长铳的弹药更为充足,而且对于没有着甲,或是只着头盔,皮甲的步兵来说,火绳枪的威力更为可怕,先前降临在他们敌人身上的命运转而降临到他们身上,法国人的尸体铺满了半座丘陵。
“用火!”一个法国军官高叫道:“用火烧死他们!”
“不行!”他的下属回应道:“我们没有长弓兵,有人能够使用长弓,但射程没有他们的火绳枪远。”
“我们的火绳枪手呢?”
“他们试了。”那个骑士回答说:“他们死了。”
“我们或许可以设法从他们的后方突破。”军官说,他的下属正要领命,奥比尼统帅的传令军官却飞奔而至,宣布了撤退的命令。
“可是西班牙人和那不勒斯人就在前面!”军官大喊道。
传令军官看了远方一眼,也带着些许遗憾:“撤退,”他说,“这是统帅的命令。”
奥比尼将军骑在马上,他的扈从与侍卫环绕着他,让周围的士兵不至于一眼看见他们的统帅正在发抖——当然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奥比尼不幸地在大战前罹患了疟疾,他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汗水浸湿了衬衣,医生给他放了血,而他的私人修士也为他做了祈祷,又请法国人的主教给他做了弥撒,但都没有用,他能够坐在马上,而不是立即倒下去完全是因为除了胜利之外他无路可走。
他胜利了,但奥比尼并不认为这是结束,贡萨洛之所以驰名诸国,正是因为他在勇猛无畏之外,还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又有着谦恭豁达的名声,他不会因为想要保住之前的名声而忽略或是隐藏这次失败,他必然会从这次战败中汲取教训,再接再厉——而且,奥比尼不认为这次是贡萨洛的失败,他只是被愚蠢的那不勒斯人拖了后腿,他曾经寄希望于那不勒斯人的溃退能够成为抓住贡萨洛的泥沼,让他在这片战场上损失足够多的士兵,但贡萨洛没有如他的愿,他逃跑的时候比兔子还快。
即便如此,法国人还是有机会从贡萨洛身上撕下一片肉的,但贡萨洛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让他的火绳枪手隐藏在树林里,不计代价地阻截了后来的追兵,如果他们要歼灭这些火绳枪手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一个骑士要从五六岁的时候一直训练到二十岁,一个长矛手也需要十年,一个长弓手也是如此,但火绳枪,谁都知道,哪怕是个女人,是个孩子也能用,它没有任何技巧可言,比弓弩更令人厌恶,他们即便处死了所有的火绳枪手,只需几个月,贡萨洛就能训练出成百上千的替代者。他的士兵本来就不多,不能在这种地方无谓地消耗。
还有他的身体,奥比尼担心他甚至可能等不到神父来为他做临终圣事,他在扈从的帮助下从马匹上下来,极其勉强地向自己的士兵们说了几句话,就难以支持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数日后,伯纳德.德.奥比尼的死讯传向了整个意大利。
拉尔夫沉着脸从他的士兵中走过,一些人认出了他,而另一些人早就沉醉在了女人和酒精的怀抱里,不过即便是前者,他们也是心不在焉的——他们的喉咙发干,无论多少葡萄酒都润泽不了,他们的手在发抖,不是出于后怕而是出于兴奋,他们的血液在耳朵里轰然作响,就像火绳枪中的火药仍然在他们手持的枪管里爆炸;他们浑身轻飘飘的,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只有手中火绳枪的真实触感告诉他们仍在人世间这个肮脏的大地狱。
拉尔夫没有斥责他们,他知道这一百个小伙子或许就要离他而去了,热兵器能够带给人类的快感与冷兵器完全不同,冷兵器或是会给予人感官上的刺激,但要说精神上的,还是热兵器莫属,那是一种……暴虐又傲慢的情绪,仿佛身处高山之巅,拉尔夫起初没有注意到,但他从战场上回来,看见他的士兵们亢奋无比的神色时,他就知道事情产生了他们所不想看到的变化。
他们或许也能够为这些年轻的士兵配备火绳枪,但在问过了几个人后,拉尔夫愕然地发现,要让火绳枪在这样的战争中发挥作用,枪支与弹药才是关键,相对的,用来换取这些弹药的金币也得像流水那样的花费出去,一个国王,一个公爵或许能够支持的起,但一个雇佣兵队长,就别有这种妄想了。
一个那不勒斯贵族向拉尔夫点头问好,若是平常,贵族们是不会给予这些唯利是图者尊敬的,但今天拉尔夫等人不单救出了他们的国王,还从纷乱的战场上带走了一拨那不勒斯贵族,那不勒斯国王已经向这三位勇士承诺了封号和领地,只等夺回那不勒斯,他们就能一步登天。
这个机会是谁给的呢?
朱利奥,美第奇,这只狡猾的狐狸,拉尔夫这样想到,阴郁的神色突然就淡了下来。想到这个年轻的主教是怎么样一步步地完成自己的计划的——他一定早就看出或是猜出了他们对战斗毫无兴趣,他没有立刻与他们针锋相对,嗄,如果是那样,拉尔夫倒是毫不畏惧的,他们之前遇到过很多个暴躁激进的雇主,但他们总有办法在敲诈出最后一个金币的同时避免最接近的一场战斗,被他们间接送入地狱的雇主也不在少数,反正他们要的都是叮当作响的钱——他没有,这个美第奇,将自己伪装成一只胆小的,唯唯诺诺的兔子,他在他们的面前理直气壮地收买他们的士兵,用商人的嘴和商品来把他们带入他的圈套,现在想起来,一个商人居然会有那么多的火绳枪与弹药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这些是一早为他们准备的——虽然拉尔夫不知道朱利奥是怎么知道那不勒斯国王会在战场上遇到无人救援的危险,又是怎么知道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人会从那条道路撤退的……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但结局就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朱利奥.美第奇大赢特赢。
拉尔夫摇着头笑了起来,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不再企图责问他的雇主。
奥比尼罹患疟疾因此同样决定撤退的事情,要到很久之后才为人所知,所以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人都对他充满感激,这又与拉尔夫等三人受到的礼遇不同,作为教皇特使,朱利奥原本就与他们是同一阶级的,他所收到的回报也绝对比拉尔夫等人收到的回报丰厚得多。
“你早就有所打算,是吗?”贡萨洛提起一柄重铳,试了试它的分量,在撤退,整合与驻扎之后,他第一时间尝试了这种火绳枪,在五百尺以内,它仍然可以击穿敕令骑士惯用的那种板甲,而它的造价也早已超过了十枚弗罗林,如果不是有意为之,谁会准备这么多火绳枪,又送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贡萨洛也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但他不以为忤,除了他本就心胸开阔之外,他也知道自己原本对火绳枪根本毫不在意,如果有人劝说他在战场上大规模地装备火绳枪,他准会认为那是个奸细或是疯子,小主教的行为既免了他的牢狱之灾,也免了被塞上一大……口粪便(这个世纪人们经常用此治疗疯子)。
“这种你给我多少钱?”贡萨洛问道。
“我又不是商人。”朱利奥狡猾地说道,因为他的商人给贡萨洛的价钱是二十枚弗罗林,这个价钱比起骑士盔甲与马匹来一点也不贵,但贡萨洛显然还想压下去一点,所以就直接找到了他这个主使者。
“我要的数量是一千只。”贡萨洛说:“还有普通的长铳和短铳。”
“唔恩……十九?”
“那和二十有什么区别?十三!”
“多不吉利啊,亲爱的,十八?”
“十四!够了,多一个就代表着多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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