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当然不是一个适合长谈的地方,但主教和贡萨洛将军还是等了一会,他们的侍从检查了一下那匹首先跌倒的马匹,发现它的一只蹄子插进了鼹鼠挖出来的洞穴里,所以才会失去平衡,在跌倒的时候又折断了另外一条腿,即便在数百年后,这样的马也没有挽救的必要了,倒是另外一匹被无辜殃及的马,站起来后只有点一瘸一拐,一个有经验的骑士认为它只是腿脚的肌肉受了伤,“敷上药草它会好的。”他说。
折断了腿的马就只能处死了,这理应让马的主人来做,马的主人不无伤感地咕哝了一会,从身后取下火绳枪,慢条斯理地清理了一下引火孔和引药锅,找到引药壶,打开盖子,从里面到出一些引药到引药锅里,用拇指按紧,合上引药锅盖子,然后从胸带上拔下一个小瓶子,将瓶子里的药粉全都倒入枪口,又从右侧的皮盒里取出弹丸,同样从枪口装入,在摸索了一番后,从火绳枪的枪管上方抽出一根细长的通条,插入枪口,来回四五次地往下捣,捣实弹丸和发射药……将火绳点燃,夹在火绳夹上……他对着周围睁大了眼睛,好奇围观的西班牙人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诸位。”
之后他将枪管顶在马匹的头上,同样闭上了眼睛,扣动扳机。
他听到引药锅盖啪地一声打开,引药滋滋作响,引燃火药,手中的木制枪托猛然一震,弹丸从枪管里飞了出去。
这颗弹丸打碎了半张马脸,但马还是没死,只是愈发激烈痛苦地挣扎着,弄得到处都是淋漓的血迹与唾沫,在征得主人同意后,被烟雾呛咳得不住咳嗽的标枪骑士拔出身边的短剑,给了这匹可怜的马一个痛快。
“你们非得用着玩意儿吗?”标枪骑士问道,一边在心中腹诽,这点时间足够他们来回发动两次攻击了。
然后他听到对方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呢?”马匹的主人说:“我们是火绳枪手。”
雇佣兵们的装模作样还是很有效的,还未到晚餐的时候,朱利奥就有幸见识到了贡萨洛将军的笑容是如何缓慢消失的。
这位年逾四十,留着两撇向着两侧翘起的胡须的将军发自内心地哀叹了一声,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够对付敕令骑士与瑞典长矛手的重装队伍,在听到卢卡大主教带来了三百人的时候,他甚至还期望过他们之中或有可能有着传说中的圣殿骑士,但事实上呢,不但都是一些雇佣兵,他们还见鬼地都是火绳枪手——他起初是不怎么相信的,但那些人使用火绳枪的时候确实看不出有什么生疏的地方,更不用说,年轻的主教还带领着他看了他们的武器箱,对,全是火绳枪,从短铳到长铳,还有一种重达三十磅的超大火绳枪……想到购置这些火绳枪所需的费用,可怜的将军就不由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如果他有那么多的钱,他完全可以组装一小队全身板甲的重装骑兵。
但他看到朱利奥那张殷切地期待着回应的面孔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如果可能,将军真不想告诉这个竭力想要做好的孩子,他被他的雇佣兵和商人们联起手来骗了,火绳枪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除了弄出些烟雾来干扰敌人视线之外毫无用处。
“挺好的。”他干巴巴地说。
贡萨洛将军确实不是一个坏人,他如拉尔夫等人所希望的,在距离西西里岛最近的卡拉布里亚半岛登陆之后,在他与法国统帅奥比尼选择的战场上,他将朱利奥的雇佣兵们与自己的两百名火绳枪手安排在后方,还特意为朱利奥安排了……万一时的马匹和船只。
朱利奥还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战场,他的身前是六百名西班牙骑士,一千五百名剑士,八百名长枪兵,一千四百名弩手,还有五百名火绳枪手(这些都是他从贡萨洛将军那里了解到的,事实上他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绚丽的衣服与突出肩膀的长枪与火枪——这些在书面上或许会被数百年后的人们嘲笑不已,但你身处其中,亲自目睹那些森寒的兵器,闪亮的盔甲,嗅见擦拭钢铁的油脂气味,焚烧草木(为了平整战场)的烟气,听见战马焦躁的嘶鸣,人们沉重的呼吸时,你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只是一场……小战役,即便已经做好了撤退准备的雇佣兵们,也无不面色肃穆,神经紧绷。
拉尔夫的名字在德文中是狼的意思,他也如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嗅觉灵敏,不过同时他也有着一双如同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他骑在他心爱的黑马上,眺望着法国军队的布阵,以及那一大片不安地涌动着的那不勒斯人,不由得摇了摇头,有很多时候,人数并不就意味着胜利,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人的联军要比法国人多上至少一半,但就如贡萨洛将军所说,一群绵羊只会被狼群赶着跑——只是现在他们还不能撤退,在贡萨洛将军的命令,或是战场的局势已经一派糜烂的时候……不然这场失败很有可能追究到他们头上。
至于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那不勒斯人之间只间隔着一条明亮的小溪,而法国统帅奥比尼首先发动了强有力的攻势,他亲自率领着一千多名骑士向那不勒斯人冲去,其中有约三四百名令他们的敌人闻之丧胆的敕令骑士,他们全身都覆盖着明亮的铁质甲胄,臂挟粗长的骑枪,骑枪的金属锥头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的寒光,他们并做数列,展开一条宽长的战线,马蹄踏入小溪,溅起无数折射着璀璨光芒的水花,如同暴雨一般地洒向人群,而伴随着这种暴雨的,是一如雷鸣般的蹄声,它们近乎于整齐划一的踏在地面上,甚至令得大地也在晃动,他们向前推进的时候,就像是一整面钢铁外壳,又如刺猬一般生满尖刺的城墙在移动。
这种景象,就连身经百战的雇佣兵或是骑士也会为之动摇,更别说那些原本只是一些农民的那不勒斯士兵们,他们虽然拿着武器,却早已被这种可怕的景象吓破了肝胆,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膝盖更是软的无法动弹,在那不勒斯人的战线与法国人的战线初一接触的时候,人们就听见了一种奇特的,只有在少数战场才能听见的声音,响亮而又密集的噼里啪啦声通彻云霄——那是骑枪刺入人体后从中折断的声音,被骑枪刺中的人并不会如戏剧中的那样紧握着骑枪缓慢倒下,他们被高高抛向空中,如同炮弹一样落入自己的阵营,撞到两三个人后方才滚落在地。这样的景象伴随着骑枪折断与马蹄踏地的声音连接不断,甚至连阳光都会被短暂的遮蔽。
那不勒斯人看似厚重的战线顿时被撕裂出一道巨大的豁口。
贡萨洛将军咆哮着,西班牙人的标枪骑士此时已经绕到了法国人的一侧,他们向着敌人投出标枪,在后者驱马追逐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借着身躯灵巧,飞快地奔向那不勒斯人的后方,而后,就像拉尔夫所预测的,最糟糕的局面出现了——没有和西班牙人合作过,也没有读过书,入过军的那不勒斯士兵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战术,他们一见到标枪骑士驱马四散,就认为他们失败了,想要逃走,于是他们也立刻放下武器,抛掉皮甲,向着无人的荒野跑去。
标枪骑士之前可以说已经初步遏制住了法国人的冲锋,若是那不勒斯军队能够予以配合,奥比尼未必能够得到什么好处,这样一来,法国人竟然能够直接长驱直入,威胁到那不勒斯的要害——那不勒斯国王的位置所在,见此情况,标枪骑士以及只有五百名的贡多重骑兵不得不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住了敕令骑士的数次进攻,贡萨洛的副将催促着各个队长们在战场上往来奔突,就像是牧羊人那样驱赶着士兵回到原先的位置,但敕令骑士身后的瑞典长矛手已经越过小溪就位,他们排好了方阵,按着鼓点一步步地向前,他们的长矛向前伸出,突出的部分超过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长,密集的就像是织布机上的经线,而他们突进的速度,即便无法与骑兵相比,也似乎慢不到哪里去,敢于和他们对抗的士兵是第一个被串上长矛的,而背向他们逃跑的人也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也有敏捷或是幸运的人逃过了长矛手的贯穿,却被环绕着长矛方阵的戟兵或是十字弓兵挑出来杀死。
那不勒斯人在贡萨洛将军的指挥下勉强弥合起来的战线又一次被撕裂,这下子,就连贡萨洛将军也没办法拯救他们了。说真的,他现在要开始担心自己了,因为在那不勒斯人溃退之后,他的整个右翼都被暴露在法国人的视野里,而他的左翼正被法国人的
朱利奥.美第奇一直在关注着战场的情况,他身体紧绷,双手紧紧地握着缰绳,面色苍白,拉尔夫正要询问他是否需要继续等待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指向了战场一侧:“那是那不勒斯的国王!”他兴奋地叫嚷道:“他的情况好像不太妙!”他身边的雇佣队长们立即捕捉到了那个象征财富与荣耀的名字,他们向着混乱的战场看起,果然看见了一个穿着异常华丽,头戴冠冕的人正在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马正在死去,他身边全都是一些那不勒斯的农民,暂时还没有法国人注意到他。
“去救他。”朱利奥命令道:“那是国王,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救到一个国王。”
两位雇佣兵队长早就跃跃欲试,一个国王!除了丰厚的奖赏之外,他们或许还能得到一个爵位,一片领地,从四处漂泊的雇佣兵一举成为一个贵族,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战场,他们甚至没有召唤士兵跟随——他们相信自己的身手足以带回国王,无需他人来瓜分功劳。拉尔夫犹疑了片刻,毕竟他还担负着美第奇家族与内里家族的委托,但朱利奥非常宽容地笑了笑,“去吧,”他说:“我和这些小伙子一起在那片树林里等你们,保证哪儿也不去。”
拉尔夫抬头一瞥,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片树林,它们生长在一对凸起的丘陵上,下方就是一条狭窄的道路,距离战场也还有一段距离,最终贪婪之心还是越过了他对职责的看重:“我马上回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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