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励很低地唔了一声,直挺挺地立着,动也未动。
风吹过他的青衫,宽大的袍袖扑啦啦轻响。
他的面色有些冷。
柳氏见了,心头一跳。
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方才她与陈滢那番话,陈励都听见了?
这念头才一泛起,便又被柳氏捺下。
应该不会的。
她暗自摇头,笑自己太多心。
她后头可还干坐着歇了半天儿呢,只两个丫鬟作伴,连话都没说两句。陈励就算来得早些,彼时陈滢也已然离开,又怎么可能听到她与自己说话?
略宁了宁神,柳氏再往前踏了半步,柔声细语地道:老爷是不是不舒服?可是多饮了几杯酒?
一面说话,她一面细细端详陈励面色。
陈励仍旧未语,唯转首望着廊外花树,神情比方才还要寒凉。
柳氏心里打了个突。
自得知她有孕在身,原本已然冷淡下来的陈励,重又待她好起来,几与新婚时相差无己,这么些日子里,他还从不曾在她跟前摆过脸。
莫非是前头出了事儿?
再不然,是与同僚或上司生了龃龉?
心下虽狐疑,柳氏面上却笑得温柔,若无其事地道:老爷既来了,却是正巧,不若便与妾身同去敞轩吧,老太太她们正在那里听戏呢,老爷……
我送太太回屋儿罢。陈励突兀地打断了她,不容她再言,大步走去,将她自丫鬟手中接过,扶着她回头就走,说话声又冷又硬:太太是有身子的人,那等热闹,不凑也罢。
柳氏不意他竟会如此,一时间倒有些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时,二人南沙群岛已步出回廊,正自跨过梅花院门儿。
柳氏哟了一声,又急又羞,脸都臊红了,压着声音急急道:老爷这是做什么?丫头们还在呢。
她用力夺手,又往左右顾视。
天幸四下无人,两个丫鬟皆低头在后跟在,并不敢多看。
无妨的,我扶着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又正怀着我的孩儿,任谁见了,都只会说太太有福。陈励手劲儿不小,拉着柳氏直往前走,眉眼间一派冷淡,说话毫无起伏,就像在背书差。
柳氏几番夺手不成,心头微慌,莫名生出一丝异样。
陈励这话,似是大有深意。
只是,他走得委实太快,拉住柳氏的力道也大,竟不容她挣脱。柳氏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一时间气促不已,那一丝丝的异样,便也很快被难堪替代。
这大庭广众之下,就算他们是夫妻,也不能这样子走路,被人瞧见了,那是要说闲话的。
柳氏直急得面红耳赤,压着嗓子苦苦央求:老爷快松手,妾身求您了,妾身自己也能走的。这地方人来人往,万一教人瞧见了,到底不好,再要报去老太太那里,老爷也要跟着吃挂落。
这话软中带硬,把许老夫人抬了出来,就是想令陈励知难而退。
奈何陈励竟是置若罔闻,好似铁了心一般,牢牢地拉着柳氏,埋头往前走,一行人无声而又迅速地穿过几道门户,不消多时,便回到了三房的院落。
直待望见那门楣上苍劲秀挺的濯月二字,陈励方才脚步一收,握住柳氏的手,亦自松开。
柳氏一路被他半扶半拉着,早跑出一身细汗,此时终是得空儿,未及说话,先抽出帕子来,向额角拭了拭。
她穿的本是宽袖衫,这一抬手,便露出半截皓腕,雪白的肌肤上,明晃晃印着几个鲜红的指印儿,说不出地刺目。
赫然竟是陈励方才留下的。
两名丫鬟自后赶来服侍,俱皆瞧见了,一时间,面色各异。
这得是多大的力气,才能在手腕子上留下这么深的印子?
知道的,这是陈励扶着柳氏,不知道的,还当他向柳氏动手了呢。
就算动手,陈励之举也太下人的脸。
柳氏可是正头太太,夫妻两个拌嘴置气,本是寻常,身为丈夫的,断不该对正房太太下这样死手。
再者说,陈励可是公侯人家的公子,更是进士老爷、读书人,与外头那些打老婆、卖孩子的市井混混,那可是云泥之别。
双婢心跳如鼓,眼神乱飘,却是齐齐飞快地低头,佯作不知,只替柳氏整理衣物。
柳氏原还无甚感觉,及至见了腕上指印,方知陈励方才竟是用了大力。
她登时脸上火辣辣地,又是疼、又是恼、又是委屈。
这鲜红的指印儿,不啻于几个大巴掌扇在她脸上,从今往后,她在这三房里该怎么做人?她又该如何调派下人、发号施令?
陈励这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没脸。
老爷这是怎么了?柳氏飞快红了眼眶,手上却是动作敏捷,将衣袖拉下,遮住伤痕,面上强撑出个笑来,柔声道:有什么事儿,老爷但说清楚便是,这般匆匆忙忙地,若是给客人瞧见了,指定人家传出什么来呢。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看向两个丫鬟,冰刀子似的视线,直教双婢尽皆胆寒。
柳氏这是在要她们想法子圆场面。
到底还在外头,人多眼杂的,若有那爱嚼舌根儿的报去许老夫人处,陈励不会如何,她这个儿媳妇可落不着好。
双婢一时皆白了脸,那容长脸儿的丫鬟反应敏捷,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请罪:太太恕罪,婢子方才见那大蜜蜂子飞过来,实是怕它蜇了太太去,只顾拉着太太跑开,不想手上力道没个准儿,竟伤着了太太。婢子该死。
倒是很合宜的借口,拿来搪塞悠悠众口,却是足够的了。
柳氏垂眸望她,眼底有着一闪而逝的冷意。
可是,当她开口时,却是顶顶温柔的主母,一派云淡风轻: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你也是一心护主,快起来吧。又吩咐一旁躬立的丫鬟:春琴,快把夏书搀起来,伤了膝盖可不是顽的。
那叫春琴的丫鬟忙上前,扶起了夏书。
夏书便又谢恩,一番来去,倒是将场面转圜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