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屯长与六名什长一一上前见礼,李穆然默默记下他们的姓名,对那两位屯长又格外留了几分心。
那两位屯长,其一相貌憨实,似乎连目光都是呆滞木讷的,他复姓贺兰,名延寿;另一则刚好相反,一看便知是个极聪明机巧的人,名叫乌丸序真。
这两个姓氏都出自鲜卑族,贺兰是小姓,乌丸是大姓。乌丸又称乌桓,曾是东胡一支,汉末三国时被曹魏击溃,余者便一直依附于慕容氏。既然是鲜卑族人,那么与慕容氏的关系自然是盘根错节,难分难解;而此役之中,军中伤亡惨重,他二人对降入苻秦略有怨怼,也在情理之中。
升成了百将后,李穆然终于也已有了自己的坐骑,此刻他便是骑在马上随大队一边行着,一边慢慢理着头绪。
紧挨在前的百人队正是郝南统领。他二人整队出发后,也只在集合时会过一面,从郝南口中,才知郝南部下八十人,亦不满员。与郝南会面时,统领降兵的另三名百将也露了面,那三人中,有两人是慕容德的亲兵出身,另一人则是拓跋业属下的百将平调而来。前军伤亡惨重,拓跋业将几个不满员的百夫队整了整,便空出了这么个百将来,正好安排在慕容暐军中。
这三名百将都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已有多年,尤其拓跋业拨去的那百将,老成持重,满脸的严肃认真,单是对着他,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三人统率的百人队都是满员的,听陶诺私下讲起,李穆然手下的百人队中,原本也该是八十人,可就在他接任之前,便被慕容德传令,划走了六人填到了别的队中。
原来到了百将这一步,自己这一支,也是排在最末。李穆然不禁暗自唏嘘,看看陶诺,低声道:“等到了南阳城,有新兵加进来,自然便满员了,你着的什么急?”
南阳招兵之事,早在襄阳,便已传遍了军中。李穆然一直在想慕容德深夜执鹿符传令给慕容山,究竟是做什么,但想到南阳新兵,只觉豁然开朗。
南阳新兵再少,也有千余。慕容垂向来谨慎,怕是担心其中又起什么争端,便令慕容山星夜带兵,前往南阳探路。慕容山手下那两个深藏不露的戟阵,合起来正是一支百人队,有他们护卫在旁,足以震慑宵小之徒。
两天时间,大军抵达南阳城。
这一路果然甚是平顺,而到了城下,也果然见到了慕容山与当地官员出城相迎。南阳城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发迹之处,为此在东汉时又被称为“南都”、“帝乡”,与洛阳一时伯仲,此时虽距盛世时已过百年之久,但仍极是繁华,在北国与长安可谓不相上下。
这是大军奔波劳累十数日,来到的第一处休憩之所,全军上下欢声一片,没见过世面的新兵们更增了艳羡之意。
看着家家户户门前新挂上不久的桃符春联,李穆然只觉心中暖暖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神采,仿佛又回到了冬水谷中。他天性是爱热闹的,不似冬儿喜静恶动,只是这么多年在谷中修行,常年累月不与外人接触,性子变得外冷内热,于外人眼中,他总是板着张脸不应声,未免不近人情,难以接近。
这几天,他与手下的亲兵和几位低级军官已经较为熟悉。大军休息之时,这支铁军倒也不是生铁一块,几个什长甚至普通士兵们,虽不敢和李穆然与陶诺说笑,但也会叫吴康一声“疤脸吴”。看出吴康与他们感情颇深,李穆然也就刻意与陶诺的接触少了些,只望能从吴康那边,多得些有利的消息。
大军进城后,释道安一行自然被安置在驿馆中休息,而前中后三军则被分了开来,南阳城最靠近酒乡青楼的空地被划归了前军,想必是南阳城主特意为投拓跋业所好而设。
因为襄阳一战苻秦大胜,故而南阳城的新兵也骤然多了起来,李穆然麾下百人队眨眼间便被补齐,看着那些犹自青涩的面孔,李穆然微微一笑。眼前这些年轻人灰头土脸,看起来都差不多,谁知五六年后,几人称王,几人称将,又有几人抛尸荒野,化作孤魂。他随手分配,将二十余名年轻人散入各什,最后剩下了八人则划归了陶诺,又任陶诺为什长,吴康辅佐,算是重建了自己这个百将的亲兵什。
而兵员方分好,拓跋业的亲兵已前来传令,言道诸将一路辛苦,拓拔将军特在百花楼摆下酒席,与前军各百将一醉方休。
百花楼是南阳城最大的青楼,自进了城,李穆然已从吴康口中听说。百人队中的士兵都是二十岁以上的年青人,个个血气方刚,虽说军纪严明,但前脚刚踏进南阳,心也早跑进了形形色色的妓院中。想着大军在南阳会有一日休整时间,由着各人自行活动,不少兵丁都拿出了拼命挣回的几两银子,想着要去温柔乡中一醉方休。
对于这些事,听说那位格外严肃较真的百将是严令禁止,结果惹得属下沸反盈天。到了李穆然这里,他虽然不认同,但也觉得没有必要为了这等小事失了军心,更何况如今自己都要赴主将的花酒约,哪里还管得了旁人。
赴约之前,吴康与陶诺特意打来了两桶水,叫李穆然好生梳洗一番。李穆然暗自好笑,他们一路奔波,已有将近半月没有洗漱,前几日不适应,到了后来,因为事务繁多,自己倒反而忘了。摸摸下巴,胡茬都似结在了一起,不知如今是怎样一番落拓形容,倘若真这般赴约,只怕满青楼的姑娘们都要被吓跑了。
洗漱毕,他穿上自己带着的常服,正要挑帘出帐,却听一人在帐外高声笑道:“疤脸吴,我来和李兄一起赴约。怎么,李兄这会儿倒扭扭捏捏的,换身衣服也要这么久吗?”
听声音便知,来人正是郝南。
比起自来熟的功夫,李穆然自认远远弱于郝南。自己的亲兵,自己还不便一口一个“疤脸吴”的叫着,郝南则只见了两面,便与吴康勾肩搭背,变作兄弟一样。想起仙莫问临去时的提醒,李穆然不由不对吴康多了几分疑心,只怕郝南是想在背后安个眼线。
然而旧友来访,他再不近人情,也要笑脸相迎。岂料郝南看他一眼,满脸的笑意忽地变成了拧眉摇头:“不行不行,你穿这身赴约,怎么行?”
一面说着,郝南一面把他推回了帐中,顺手叫自己的亲兵捧过来一身锦袍:“这身麻衣赶紧脱下来!我就知道你大概没带着什么好衣服,特意给你备了一套,赶快换上!”
李穆然脸颊微烫,他看着郝南,只见对方从头到脚光鲜亮丽,把平日那个瘦挑汉子,竟扮成了个翩翩公子哥,像极了南阳城偶见的纨绔子弟。再反观自己这身麻衣,虽说是出谷前谷中众姨齐心协力新做的,但与锦缎比起来,穷酸味道十足,两人真这么一起去喝花酒,只怕一上桌,便会落得满座讥讽。
郝南将锦袍递给他,笑道:“人靠衣装。李兄如此仪表堂堂,自该穿得好些,才能赢得百花楼群芳青眼相加。”
李穆然到了此时,也不推却,便接了那衣服,笑道:“郝兄说笑了。咱俩不过是为将军作陪,哪里还奢望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换了衣服,这才觉出郝南递来那衣裳的华贵。那锦袍一上身,登时满屋子流光溢彩,贵气十足,再配上定野剑,只怕说是王孙贵胄,也有人信了。
“这……会不会太过奢华?”李穆然有些迟疑,然而却被郝南强拉出了帐。他道:“都是如此。听说今晚座上有百花楼的花魁绫绡姑娘。那姑娘眼中只有银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认,稍露穷相,便要被打将出楼,你看看去赴约的,哪个不是把最好的行头穿在身上?”
二人驾马来到百花楼,只见楼前车水马龙,好生热闹。一个个所谓的恩客果然都打扮得雍容富贵,他二人这一身扮相,到了众人中,也显不出格外的出挑来。李穆然暗道惭愧,想着倘若真穿方才那身衣服赴约,只怕连看门的都不让自己进。
百花楼分两层,今日二层尽被拓跋业包了下来,李穆然与郝南二人报上姓名,不出片刻,早有一个笑语盈盈的丫头迎了过来,媚语声声,带二人上了楼。
不过三两步路的功夫,郝南却与那丫头已打得火热,一时掐掐姑娘的柳腰,一时又调笑几句,李穆然在旁看了暗叹一声,知道自己这辈子怕也学不来郝南这等能言善道的功夫,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步一步地跟在二人身后。
到了二楼正厅,只见拓跋业已坐在酒坛堆中自饮自乐,而十五名百将还有一小半未到齐,倒是慕容暐正襟危坐,独在拓跋业身畔,一双比女子还漂亮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楼梯入口处,似乎每个上来的人,他都要以眼代刀,在人心上剜一刀。
厅上已有了几名女子,其中最为夺目的是坐在慕容暐与拓跋业之间的一名绝色女子。那女子似是有些忌讳与自己容貌不相上下的慕容暐,因此斜靠在拓跋业身上,酥胸半露,素手纤纤,执一双银白的筷子,夹着块白肉,喂入拓跋业口中。她见李穆然与郝南随那丫头到了,抿嘴一笑,另一手摇了摇身前一枚铜铃,眨眼间从旁侧的纱帘后,又巧步走出两名红衫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