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业由亲兵扶着,步履蹒跚地向军营正西行去。
李穆然识得他去的方向正是白天掩埋死伤兵士之处,心中大感疑惑,但还是与郝南脚步不停地跟了去。
甫出营地,早有人牵来了三匹高头骏马,拓跋业被亲兵搀上了马,李穆然与郝南二人飞身上马,因怕拓跋业酒醉无法驾马,故而两人驾马分别行在他两侧。岂料拓跋业上马后,转瞬如换一人,脚下一踢,那马自向前跑去,眨眼间,已将郝南和李穆然落下一个马身。
这些军马已被驯得异常服帖,见头马在前,不等李穆然二人发话,也紧随而行。郝南似是骑惯了马,身子微向前倾,晃也不晃,紧随在拓跋业之后;而李穆然出身山谷,以前只是骑过骡子,此时虽仗着一身武功极轻巧地上了马,可马一跑起来,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自禁地双腿夹紧了马肚子,手上的缰绳也拉得紧了些。
那马感觉甚是灵敏,只以为李穆然是要它停下,登时立在了原地。李穆然不防这马忽地停住,身子往前一晃,险些摔下马鞍。他听到拓跋业的亲兵在后嗤笑了一声,略有些懊恼,正要喝马前行时,却听“忽”的一声,一根马鞭从郝南手中卷来,那马鞭正缠住李穆然坐骑的缰绳,随着他往前一带,那马登时跑了起来。
三人轻骑而行,速度甚快。白天要走上一个时辰的路,不到一刻已赶过。
见拓跋业勒马,李穆然二人也随之下马,只见山谷开阖处,月光洒落,正照在一大片新土上。前方立了一块木牌,上面斜斜地划着几个字,木牌旁另有个土包,泥土中隐约露着一角军旗,正是燕军所用。
拓跋业长叹一声,回首看他二人,道:“若不是这些人死了,你们俩个也提不上来的。”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李穆然二人却听得明白,的确,若非有今日一战,他二人此刻还在中军,是最下层的士兵;而若不是前军损伤惨重,也绝不会空出这百将的位子来。只是见拓跋业方才还是酩酊大醉,这时忽地清醒了过来,二人不由心中都是一凛,隐约觉得,这位前军主将,并不像风评中所言,那般稀里糊涂,不理军政。
拓跋业又道:“听说慕容将军给了你们几分脸色。他便是这般的瞧不起汉人,可是却偏偏败在汉人手中,心结已久,这也怪不得他。”他说得慕容将军,自然指的是慕容德。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是褒是贬,但李穆然也知他是在宽慰自己,心中对这位主将顿时起了几分好感,接话道:“小人明白。其实小人原本就是孤儿,汉胡之见,并不……”
话未说完,拓跋业已截口道:“是汉人又有什么不好?何必急着撇清干系?”
李穆然一时哑口无言,拓跋业一指那片新土,道:“这些人被埋在土里,过得一二百年,躯体尽化,唯剩骨骸,你可分得清楚他们是汉是胡?再过个几百年,尽归黄土,人与畜生,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这番话讲得大是惊世骇俗,倒与佛家“众生平等”有异曲同工之处。李穆然与郝南未料到这位只知贪杯的主将胸中竟有此天地,惊讶之余,更生出了十分的敬意。
只是二人敬归敬,却也觉得拓跋业大半夜对两名新来的百将讲这一番话,实在摸不透他的意思,李穆然转了个念头,忽地明白了过来:他二人即将辅助慕容暐统领一众燕兵,拓跋业是怕自己二人心中犹存隔阂,才特地讲这番话来开导。怪不得慕容垂将那些燕兵划归他来统领,也是因为明白他胸怀天下,不存偏见吧。
明白了这一层,李穆然神色一凛,拱手施礼道:“多谢将军点拨。降兵半日前是仇敌,但现在已是同袍,小人自当平心相待,绝无它意。”
他如此开口,郝南也明白了过来,连忙一同承诺。拓跋业点点头,又道:“你们汉人战国时也曾胡服骑射,赵武灵王为此称霸一时;十年前,当今圣上用王猛为相,才缔造今日盛世。可见只要是好的,拿来合用,便当用,管他是汉是胡。你们今日成百将,手下有百人之多,更该懂得这个道理,要用人之长,莫屈人才。”
这番话可谓说得语重心长,李穆然与郝南听得心悦诚服,连连点头,拓跋业脸上的神情这时也渐渐松缓了些,他嘴角微露一次苦笑,道:“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既然你们在我手下当兵,那就是自家兄弟,以后人前该如何便如何,私下里还是随便些。我麾下的兵虽然都是新兵,可在我眼中,也都是家里人,这一次死伤甚重,我作为主将,自然该当首责。”
李穆然道:“此次燕兵设下埋伏,打得我们猝不及防,实在不是……”
拓跋业挥挥手,把他后边的话打断了,道:“多说无益。倘若平时练兵得当,这次能少死一半人,还是是我懈怠了。”他长叹一声,背过身子,对着那黢黑的一片新土,口中悠悠言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看他背对着二人,郝南侧头看李穆然,以“传音入密”之法问道:“说什么?”
李穆然欲答时,拓跋业已回过了头来,道:“上马,我们回去吧。”
三人同行返营,一路上,李穆然脑海中仍在反复着方才拓跋业所说的那句话:“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郝南是习武之人,也难怪他不明白这句话,这是屈原《国殇》的最后一句,是说为国战死的士卒,他们英魂永存,即便成了鬼魂,也是鬼中的英雄豪杰。想不到拓跋业身为鲜卑族,对《楚辞》竟能脱口而出。只可惜今日这些死伤的士兵,他们死在内乱中,却不知倘若魂归九泉,又该如何算法。
想到他们惨死于刀枪之下,李穆然忽然忆起石涛未说完的那句话来。
当时他说道:“老贼,你好狠心!你是借我的兵来试……”现在回想,那时慕容垂急着以什么“阿月”来喝阻他,倒像是生怕他说出什么来。
那么,他是想说试什么?
联想到白日里自己的猜测,他猛然间明白了过来:慕容垂是在用燕兵反叛,来试新兵的战力!
在大将军的眼中,这些新兵原本不值什么分量,可是他也知道新兵之中参差不齐,想要沙里淘金,却向来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直到燕兵反叛。可是如果这一切猜测成真,那么这些死去的士兵,岂不是如冤死一般。
他暗自惊骇,但试想若自己与大将军易地而处,只怕也会做出这般的抉择。
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二更时分,已回了营帐。
李穆然与郝南各被自己属下士卒引回帐篷,李穆然还未走到自己帐前,老远便看见一个士兵正坐在自己帐门旁垂头打盹。因天色昏暗,离得也还远,他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便瞥了身边的士兵一眼,那士兵倒甚机灵,忙跑上前去,叫醒了那人。
那人忙站起来,对李穆然遥遥地行礼,李穆然又走上几步,这才看清,那人不是前军的,竟是仙莫问。
原以为他放完了行李,早该回到中军,没想到他竟一直候在这里。他二人在中军时,不过是点头之交,若说有什么交情,也不过是今日一战时,他替他挡了那一盾,可这不过举手之劳,无论如何,也不值得专程道谢。
李穆然微惊,心知仙莫问定是有话要说,屏退了其余士兵,带仙莫问入了帐篷,笑道:“仙兄,今天也忙了一天,怎么不早些回去休息?”
帐内一灯如豆,映得仙莫问的一双小眼睛透出缕缕精光。他长得薄唇高颧,颇有些刻薄之像,平日也不爱说话,是以什中众人也不常与他相近,却没想到,他一进帐篷,便对李穆然行了个大礼,道:“李将军,我……我想调到前军来,在您麾下。”
虽说只是个小小的百将,但被人称为“将军”,李穆然内心里还是有几分飘飘然,不过仙莫问所求却让他略略失色,忙连声道:“仙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只是,这调令之权并不在我这里。更何况,你这般私下与我说,若叫常武知道,岂不难看?也会伤了你和同什之间的和气。”
仙莫问却不弃不饶,道:“李将军,依您看,我们这支新兵回到长安之后,将会如何?”
李穆然沉吟道:“这一次打下了襄阳,怕是不久便要与晋开战。我们是新兵,还不能冲锋陷阵,应是先在长安练兵吧。”
仙莫问道:“我与您想的是一样的。到时战事一起,我们都会上战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和郝南武功超群,有胆有识,在您手下当兵,即便是当前锋,也比在中军安全。”
李穆然笑道:“仙兄过誉了。中军与护帐亲兵在一处,总好过前锋。更何况,若是怕死,上了战场便更难存活。”
仙莫问道:“我不是怕死,只一心愿追随李将军,以后才方便一展所长。若在常武治下,不过只能当个普通士兵,这实非我所愿。”
他说到此处,李穆然想到方才拓跋业的教诲,更起了几分兴致,问道:“不知仙兄擅长什么?”
仙莫问赧然一笑,道:“说来不值一哂。我虽然也会几分功夫,但自幼学的却是问卜占卦,旁门左道。”
“问卜占卦?”李穆然愕然,想想他的名字,不由“哈哈”一笑。他自幼修习百家,自然对鬼神之说也有涉猎,但总不甚相信。不过出兵打仗,军中倒也习惯在征战前用龟甲占卜吉凶,诚然那些占卜师所言都是好话,但总有几分振奋士气的作用。
占卜师在军中威望有时不亚于主将,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平时无所事事,只消每日念几句周易,便俸禄丰厚,确是个肥差。既是肥差,自然争者甚众,这仙莫问一无背景,二无名望,空有一身赚钱的本事,却混在一众士兵中,若说心存不满,也在情理之中。
仙莫问看他满面笑意,似是有些不信,又道:“李将军,我家学渊源,卜算无一不中,也对阴阳家略懂一二,相信对您应该有用。”
冬水谷中以前也有过阴阳家的传人,后因其晦涩难懂不易传承,终究湮没。李穆然感兴趣的倒不是他懂阴阳家的学说,而是他说了一句“卜算无一不中”。须知卜算者,除了所谓的通灵之术外,更多的,靠的则是察言观色,猜人心思;而阴阳家虽谈五行,其内深究的则是世间万物内里所包涵的关系。这仙莫问既能夸下如此海口,那他必然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倘若以后当真行军打仗,此人才智,当有大用。
想到此处,李穆然慢慢收敛了笑意,淡淡地问道:“既然仙兄说卜算无一不中,不知能否为我卜算一二?”
仙莫问点点头,道:“早已为将军卜过。将军之命贵不可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倒叫李穆然心中犯了怵。此人一心想投靠前军,所言所语必然捡顺耳的来,可拍马能一下子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也实在太过夸张。他想想,笑道:“既然如此,承仙兄吉言。不过调令一事,恐怕我仍是爱莫能助,只能见机行事。”
仙莫问一拱手,道:“我也知此事仓促,只望李将军挂心就好。时候已经不早,再不回去,怕多生枝节,请恕我就此告辞,李将军也早点休息。”
李穆然颔首,看他退出了营帐,然而仙莫问没走两步,又转身低语了一句:“李将军,请小心身边人。”语罢,匆匆出了帐子,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