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武是外冷内热的性子,看到李穆然、郝南二人归队,没有责备也没有赞赏,只是默默地走上前,给了二人一人一拳,然后就狠狠地转身走开,边走边对其余七人道:“下次谁再不听号令,我便报上去,由着主将下令,斩了你们!”
李穆然与郝南相视一笑,对常武应了一声,便与什中其余几人走到了一处。他们这一什最靠近释道安的僧队,慕容垂的亲兵护卫僧人时,多少也照看着他们,故而经此一战,未曾上山的八人竟毫发未损。
此一役,乃这十名年轻人入伍后经历的第一战,虽然有惊无险,但众人也有如劫后余生一般。除常武外的七人既是兴奋,又是好奇,看到李穆然与郝南安好无恙地归来,不仅未被降罪,反而受到了主将青睐,不由凑了过来问东问西,一时之间,竟似有说不完的话。
李穆然二人一边答着,一边收拾了东西,随大队再度启程,向西北的南阳而去。
大军此行,另带上了投降过来的燕兵。由于前军损失最多,这些燕兵都被编入了前军之中,由慕容暐统领,皆听前军主将拓跋业的号令。慕容垂御下众将中,拓跋业是少有的外氏之人,他是三年前苻秦攻克北方代国时降服下的一员虎将,由于长姐与慕容家有过联姻,故而投降之后,便被放入慕容垂麾下。他在代国时,本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也曾统御万员,叱咤风云,可自投降之后,他颓然改面,收敛锋芒,练兵打仗都是中规中矩,一有闲暇,便以酒洗面,沉溺在醉生梦死中。
军中向有风评,言道拓跋业守成却被派到前军;慕容山威猛却作为后军压阵,这二人实在应该换个位子,然而慕容垂却始终对众人评点置之不理。众人本暗地颇多揣测,但未料到今日反是阴差阳错,这谷中一役,恰是前军做了防御,后军上山攻敌。
仓促之中,慕容垂命人将多余的新兵衣服分给了燕兵,又下了死令,言道桐柏山中事若有人泄露半句,必诉诸军法处置。传令兵到了常武这什,常武便照着原话又对众人讲了一遍,唯独对着薛平时,又着重说了几遍,直到见薛平狠狠地点了两个头,才放下了心。
“看来慕容垂是下了死心要保住慕容暐了。”李穆然心下明白,却心头惴惴:那些燕兵放在前军中,虽是收了编,但始终隐藏着危机,叫人无法安心。
新兵因在山谷中吃了亏,故而急求出谷,接下来一段路,走得迅速无比。李穆然与郝南等人脚程甚快,自然不以为意,常武与仙莫问等人勉强也能跟得上,但薛平体质本就不如其他人,又改不了边走边说的毛病,走不上半里路,早已是气喘吁吁,脚步蹒跚。
郝南走在薛平身后,看他喘得厉害,遂伸手悄悄贴在他的背心,运力到他体内,助他调息。薛平只觉一股大力从背后推来,自己的脚步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回头欲道谢,却见郝南微微一笑,食指竖在唇上,轻“嘘”了一声。
好在攻下了燕兵后,已是过了正午,再到整编前进,不过又走了一个半时辰,日已西斜,慕容垂见太阳已到山后,新兵们陆陆续续又都出了谷,便下令休整,在谷外的山坡上就地扎营。
李穆然与郝南都心挂慕容垂的军令,待本什营寨立好,与常武请了令,便双双来到中军大帐前,求见大将军。
见了定野剑,看守帐门的亲兵们脸上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连声将李、郝二人让入帐中。
陪他二人一齐入账的是亲兵统领慕容烈,他不过才十七八岁,但已是一名军侯,部队满员时,御下也有四千人,此刻因大部队早回了长安,护送释道安的整支军队也不过才三千余人,故而他也是空挂着职位,手下领着百人。
慕容烈是苻秦中级将领中,年岁最小的,但因担任慕容垂的亲兵统领,故而无人敢小觑于他。李穆然心知这年轻人有此职位,多半借了与慕容垂攀亲之故,但见他行路稳健,脚底生风,虽然年纪轻,脸上尚带着几分稚气,不过一眼望去竟是渊渟岳峙,确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
慕容垂与慕容德正在营中对着挂在壁上的一幅行军图商议着什么,慕容烈挑起帐帘,问了一声,他二人才转过头来。
见到李穆然与郝南,慕容德脸上神情大不自在,冷冷地扫了慕容垂一眼,道:“哥,既如此,我去向慕容山传令。”
慕容垂微笑颔首,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予他,道:“快去快回,莫多生枝节。”他动作甚是迅速,但李穆然还是看到他手中有暗金的光茫一闪而过。
是鹿符。李穆然心中一凛。彼时君王调动军队多用虎符,慕容垂身为臣下,自然不能用虎符,为此慕容军中便用了鲜卑族中瑞兽——鹿为军符号令。只不知眼下大队已休息,慕容德拿着鹿符,又要慕容山的后军做什么呢?
李穆然怔怔地看着慕容德出了大帐,他想得如此出神,几乎忘了向慕容垂行礼。慕容垂看着他的相貌神情,若有所思。几人在帐中一时无话,倒还是慕容垂先打破了沉寂,他一击掌,道:“中军八什李穆然、郝南,你二人可知罪么?”
他的声音不大,但配着那一掌声,几乎让那二人以为他是击掌为令——帐后怕是埋伏了刀斧手,只听他的暗号,就要都杀出来。两人膝下一软,同时跪在了地上,道:“小人知罪。”
慕容垂看他二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嗤”的一笑,伸手拍拍郝南的肩膀,道:“什么罪?该如何治你?”
初春寒意未消,郝南头顶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鬓碎发摔落在衣襟上。李穆然侧目瞥他,只见这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汉子似乎吓得动也不敢动,许久,他嘴唇才抖着,道:“为军者,令行禁止。若违令不从,当斩。”
“是了。”慕容垂点点头,又看向李穆然,道:“你不怕么?”
李穆然虽也跪在地上,但他心中总也不信慕容垂会当真治他二人的罪,要他做出郝南那般的态势,他也的确做不出来,故而在慕容垂眼中,自然怕得不够。他一怔,正要答些什么,却听慕容垂又道:“你以为山顶战败了石涛,立了功,自然能够功过相抵,是也不是?”
李穆然忙垂头俯首,道:“小人不敢。小人从军在将军帐下,斩将杀敌,本就是分内之事,自不敢居功。”
慕容垂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道:“这话说得不真。若非为了‘功名’二字,你二人怎会冒险上山?又怎会冒死抵挡石涛?李穆然,我在军中已快四十年,形形色色的兵都带过,你不要想唬我。有野心未必不是好事,但藏着瞒着,那便不同。”
听他的话中突然透出了杀气,李穆然只觉肩头如压重担,心中一寒,但旋即心头猛地一跳,想起白天那一场战事来。他的确是想出人头地,尽快引起慕容垂的注目,才特意与郝南抢先上山,但说到冒死抵挡石涛,那却是他事先并未料到的也从未想过的。
他抵挡石涛,是因身后被人推了一把,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回想,他身后那人决计想不到他绝境逢生,软功了得竟避开了石涛那开山劈岳的一刀。那么那人推了他一把,从没想过要他争功,只是想让他死!
可是那人又能是谁?他来军中时日尚浅,从冬水谷中出来后,一路也没有招惹什么人,更不用提当时他是在后军之中,半个人都不认识,怎会有人恨不得他死?那时众人围拢,身边相熟的只有郝南,可是郝南站在他右手旁,身子还在他前边一点,若伸手到他背后推,他必然能发现。
想到军中有这么一个隐藏着的仇敌,李穆然猝然间只觉后背上凉意透骨而来,浑身的汗毛几乎都要立起来。他总以为自己才华出众,当算无遗漏,直到这时,才觉人力有时尽,涌起无尽的后怕来。
看到李穆然脸色忽地变得惨白,慕容垂只当他是也怕了,哪里想到他心中转出了这么多弯来,遂笑道:“也罢。新兵中有你二人这般胆识和身手的,怕也不多。你们起来吧。”
李穆然与郝南二人如释重负,谢了一声,站起了身子。慕容垂看了看李穆然腰间的定野剑,道:“今日倒叫你受委屈了。不过这剑确是神兵,你拿着它,倒也不算不配。”
李穆然心中一动,虽知自己吃了暗亏,但慕容垂身为一军主将,能拉下身份说这番话,已是难能可贵。他忙施以一礼,道:“定野剑削铁如泥,实是万里寻一的利器。大将军将如此宝剑赐予小人,已是对小人过于恩宠,哪里谈得上委屈?”
慕容垂笑道:“你也不必过谦。我那兄弟便是这般的臭脾气,以后还要你多担待些。”他想了想,又道:“他这辈子没怎么吃过亏,只打过一次败仗,就是输给了晋国的桓温。”
“桓温……”李穆然默默点头,想起出谷之前,得托谷中兵家传人带来的消息。桓温是晋国名将,曾在十二年间,发起三次北伐,第三次攻的便是燕国。彼时慕容垂还在燕国主事,他率八万人接战,被桓温五万步骑杀得大败,直退到黄河边上。慕容德的败仗,说的便是这次吧。只可惜晋国此后兵粮不济,只得撤兵,无功而返。
眼下桓温已离世六年,想不到慕容德仍旧迁怒在其他汉人身上,此人当真心胸狭窄,睚眦必报。